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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
夏天和秋天,桥下的积水和水沟一般平了。
“黄良子,黄良子……孩子哭了!”
也许是夜晚,也许是早晨,桥头上喊着这样的声音。久了,住在桥头的人家都听惯了,听熟了。
“黄良子,孩子要吃奶了!黄良子……黄良……子。”
尤其是在雨夜或刮风的早晨,静穆里的这声音受着桥下的水的共鸣,或者借助于风声,也送进远处的人家去。
“黄……良子。黄……良……子……”听来和歌声一般了。
月亮完全沉没下去,只有天西最后的一颗星还在挂着。从桥东的空场上黄良子走了出来。
黄良是她男人的名字,从她做了乳娘那天起,不知是谁把“黄良”的末尾加上个“子”字,就算她的名字。
“啊?这么早就饿了吗?昨晚上吃得那么晚!”
开始的几天,她是要跑到桥边去,她向着桥西来唤她的人颤一颤那古旧的桥栏,她的声音也就仿佛在桥下的水上打着回旋:
“这么早吗!……啊?”
现在她完全不再那样做。“黄良子”这字眼好像号码一般,只要一触到她,她就紧跟着这字眼去了。
在初醒的朦胧中,她的呼吸还不能够平稳。她走着,她差不多是跑着,顺着水沟向北面跑去。停在桥西第一个大门楼下面,用手盘卷着松落下来的头发。
“怎么!门还关着?……怎么!”
“开门呀!开门呀!”她弯下腰去,几乎是把脸伏在地面。从门槛下面的缝际看进去,大白狗还睡在那里。
因为头部过度下垂,院子里的房屋似乎旋转了一阵,门和窗子也都旋转着,向天的方向旋转着:“开门呀!开门来——”
“怎么!鬼喊了我来吗?不,……有人喊的,我听得清清楚楚吗……一定,那一定……”
但是,她只得回来,桥西和桥东一个人也没有遇到。她感到潮湿的背脊凉下去。
“这不就是百八十步……多说二百步……可是必得绕出去一里多!”
起初她试验过,要想扶着桥栏爬过去。但是,那桥完全没有底了,只剩两条栏杆还没有被偷儿拔走。假若连栏杆也不见了,那她会安心些,她会相信那水沟是天然的水沟,她会相信人没有办法把水沟消灭。
不是吗?搭上两块木头就能走人的……就差两块木头……这桥,这桥,就隔一道桥……她在桥边站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
“往南去,往北去呢?都一样,往北吧!”
她家的草屋正对着这桥,她看见门上的纸片被风吹动。在她理想中,好像一伸手她就能摸到那小丘上面去似的。
当她顺着沟沿往北走时,她滑过那小土丘去,远了,到半里路远的地方(水沟的尽头)再折回来。
“谁还在喊我?哪一方面喊我?”
她的头发又散落下来,她一面走着,一面挽卷着。
“黄良子,黄良子……”她仍然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她。
“黄——瓜茄——子黄——瓜茄——子……”菜担子迎着黄良子走来了。
“黄瓜茄子,黄——瓜茄子——”
黄良子笑了!她向着那个卖菜的人笑了。
主人家的墙头上的狗尾草肥壮起来了,桥东黄良子的孩子哭声也大起来了!那孩子的哭声会飞到桥西来。
“走——走——推着宝宝上桥头,
桥头捉住个大蝴蝶,
妈妈坐下来歇一歇,
走——走——推着宝宝上桥头。”
黄良子再不像夏天那样在榆树下扶着小车打瞌睡,虽然阳光仍是暖暖的,虽然这秋天的天空比夏天更好。
小主人睡在小车里面,轮子呱啦呱啦地响着,那白嫩的圆面孔,眉毛上面齐着和霜一样白的帽边,满身穿着洁净的可爱的衣裳。
黄良子感到不安了,她的心开始像铃铛似的摇了起来:
“喜欢哭吗?不要哭啦……爹爹抱着跳一跳,跑一跑……”
爹爹抱着,隔着桥站着,自己那个孩子黄瘦,眼圈发一点蓝,脖子略微长一些,看起来很像一条枯了的树枝。但是黄良子总觉得比车里的孩子更可爱一点。哪里可爱呢?他的笑也和哭差不多。他哭的时候也从不滚着发亮的肥大的泪珠,并且他对着隔着桥的妈妈一点也不亲热,他看着她也并不拍一下手。托在爹爹手上的脚连跳也不跳。
但她总觉得比车里的孩子更可爱些,哪里可爱呢?她自己不知道。
“走——走——推着宝宝上桥头,
走——走——推着宝宝上桥头。”
她对小主人说的话,已经缺少了一句:“桥头捉住个大蝴蝶,妈妈坐下歇一歇。”
在这句子里边感不到什么灵魂的契合,不必要了。
“走——走——上桥头,上桥头……”
她的歌词渐渐地干枯了,她没有注意到这样的几个字孩子喜欢听不喜欢听。同时在车轮呱啦呱啦地离开桥头时,她同样唱着:
“上桥头,上桥头……”
后来连小主人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她还是哼着:“上桥头,上桥头……”
“啊?你给他擦一擦呀……那鼻涕流过了嘴啦……怎么,看不见吗?唉唉……”
黄良子,她简直忘记了她是站在桥这边,她有些暴躁了。当她的手隔着桥伸出去的时候,那差不多要使她流眼泪了!她的脸因为着急完全是涨红的。
“爹,爹是不行的呀……到底不中用!可是这桥,这桥……若没有这桥隔着……”借着桥下的水的反应,黄良子响出来的声音很空洞,并且横在桥下面的影子有些震撼:“你抱他过来呀!就这么看着他哭!绕一点路,男人的腿算是什么?我……我是推着车的呀!”
桥下面的水浮着三个人影和一辆小车。但分不出站在桥东和站在桥西的。
从这一天起,“桥”好像把黄良子的生命缩短了。但她又感到太阳挂在空中,整天也没有落下去似的……究竟日长了,短了?她也不知道;天气寒了,暖了?她也不能够识别。虽然她也换上了夹衣,对于衣裳的增加,似乎别人增加起来,她也就增加起来。
沿街扫着落叶的时候,她仍推着那辆呱啦呱啦的小车。
主人家墙头上的狗尾草,一些水分也没有了,全枯了,只有很少数的还站在风里面摇着。桥东孩子的哭声一点也没有瘦弱,随着风声送到桥头的人家去,特别是送进黄良子的耳里,那声音扩大起来,显微镜下面苍蝇翅膀似的……她把馒头、饼干,有时就连那包着馅、发着油香不知名的点心,也从桥西抛到桥东去。
“只隔一道桥,若不……这不是随时可以吃得到的东西吗?这小穷鬼,你的命上该有一道桥啊!”
每次她抛的东西若落下水的时候,她就向着桥东的孩子说:
“小穷鬼,你的命上该有一道桥啊!”
向桥东抛着这些东西,主人一次也没有看到过。可是当水面上闪着一条线的时候,她总是害怕的,她像她的心上已经照着一面镜子了。
“这明明是啊……这是偷的东西……老天爷也知道的。”
因为在水面上反映着蓝天,反映着白云,并且这蓝天和她很接近,就在她抛着东西的手底下。
有一天,她得到无数东西,月饼,梨子,还有早饭剩下的饺子。这都不是公开的,这都是主人不看见她才包起来的。
她推着车,站在桥头了,那东西放在车箱里孩子摆着玩物的地方。
“他爹爹……他爹爹……黄良,黄良!”
但是什么人也没有,土丘的后面闹着两只野狗。门关着,好像是正在睡觉。
她决心到桥东去,推着车跑得快时,车里面孩子的头都颠起来,她最怕车轮响。
“到哪里去啦?推着车子跑……这是干么推着车子跑……跑什么?……跑什么?往哪里跑?”
就像女主人在她的后面喊起来:
“站住!站住!”她自己把她自己吓得出了汗,心脏快要跑到喉咙边来。
孩子被颠得要哭,她就说:
“老虎!老虎!”
她亲手把睡在炕上的孩子唤醒起来,她亲眼看着孩子去动手吃东西。
不知道怎样的愉快从她的心上开始着,当那孩子把梨子举起来的时候,当那孩子一粒一粒把葡萄触破了两三粒的时候。
“呀!这是吃的呀,你这小败家子!暴殄天物……还不懂得是吃的吗?妈,让妈给你放进嘴里去,张嘴,张嘴。嘿……酸哩!看这小样。酸得眼睛像一条缝了……吃这月饼吧!快到一岁的孩子什么都能吃的……吃吧……这都是第一次吃呢……”
她笑着。她总觉得这是好笑的,连笑也笑不完整的孩子,比坐在车里边的孩子更可爱些。
她走回桥西去的时候,心平静了。顺着小沟向北去,生在水沟旁的紫小菊,被她看到了,她兴致很好,想要伸手去折下来插到头上去。
“小宝宝!哎呀,好不好?”花穗在她的一只手里面摇着,她喊着小宝宝,那是完全从内心喊出来的,只有这样喊着,在她临时的幸福上才能够闪光。心上一点什么隔线也脱掉了,第一次,她感到小主人和自己的孩子一样可爱了!她在他的脸上扭了一下,车轮在那不平坦的道上呱啦呱啦地响……她偶然看到孩子坐着的车是在水沟里颠乱着,于是她才想到她是来到桥东了。不安起来,车子在水沟里的倒影跑得快了,闪过去了。
“百八十步……可是偏偏要绕一里多路……眼看着桥就过不去……”
“黄良子,黄良子!把孩子推到哪里去啦!”就像女主人已经喊她了:“你偷了什么东西回家的?我说黄良子!”
她自己的名字在她的心上跳着。
她的手没有把握的使着小车在水沟旁乱跑起来,跑得太与水沟接近的时候,要撞进水沟去似的。车轮子两只高了,两只低了,孩子要从里面被颠出来了。
还没有跑到水沟的尽端,车轮脱落了一只。脱落的车轮,像用力抛着一般旋进水沟里去了。
黄良子停下来看一看,桥头的栏杆还模糊的可以看见。
“这桥!不都是这桥吗?”
她觉到她应该哭了!但那肺叶在她的胸内颤了两下,她又停止住。
“这还算是站在桥东啊!应该快到桥西去。”
她推起三个轮子的车来,从水沟的东面,绕到水沟的西面。
“这可怎么说?就说在水旁走走,轮子就掉了;就说抓蝴蝶吧?这时候没有蝴蝶了。就说抓蜻蜓吧……瞎说吧!反正车子站在桥西,并没有桥东去……”
“黄良……黄良……”一切忘掉了,在她好像一切都不怕了。
“黄良,……黄良……”她推着三个轮子的小车顺着水沟走到桥边去招呼。
当她的手拿到那车轮的时候,黄良子的泥污已经满到腰的部分。
推着三个轮子的车走进主人家的大门去,她的头发是挂下来的,在她苍白的脸上划着条痕。
“这不就是这轮子吗?掉了……是掉了的,滚下沟去的……”
她依着大门扇,哭了!桥头上没有底的桥栏杆,在东边好像看着她哭!
第二年的夏天,桥头仍响着“黄良子,黄良子”喊声。尤其是在天还未明的时候,简直和鸡啼一样。
第三年,桥头上“黄良子”的喊声没有了,像是同那颤抖的桥栏一同消灭下去。黄良子已经住到主人家去。
在三月里,新桥就开始建造起来。夏天,那桥上已经走着马车和行人。
黄良子一看到那红漆的桥杆,比所有她看到过的在夏天里开着的红花更新鲜。
“跑跑吧!你这孩子!”她每次看到她的孩子从桥东跑过来的时候,无论隔着多远,不管听见听不见,不管她的声音怎样小,她却总要说的:
“跑跑吧!这样宽大的桥啊!”
爹爹抱着他,也许牵着他,每天过桥好几次。桥上面平坦和发着哄声,若在上面跺一下脚,会咚咚地响起来。
主人家墙头上的狗尾草又是肥壮的,墙根下面有的地方也长着同样的狗尾草,墙根下也长着别样的草:野罂粟和洋雀草,还有不知名的草。
黄良子拔着洋雀草做起哨子来,给瘦孩子一个,给胖孩子一个。她们两个都到墙根的地方去拔草,拔得过量的多,她的膝盖上尽是些草了。于是他们也拔着野罂粟。
“吱吱,吱吱!”在院子的榆树下闹着、笑着和响着哨子。
桥头上孩子的哭声,不复出现了。在妈妈的膝头前,变成了欢笑和歌声。
黄良子,两个孩子都觉得可爱,她的两个膝头前一边站着一个。有时候,他们两个装着哭,就一边膝头上伏着一个。
黄良子把“桥”渐渐地遗忘了,虽然她有时走在桥上,但她不记起还是一条桥,和走在大道上一般平常,一点也没有两样。
有一天,黄良子发现她的孩子的手上划着两条血痕。
“去吧!去跟爹爹回家睡一觉再来……”有时候,她也亲手把他牵过桥去。
以后,那孩子在她膝盖前就不怎样活泼了,并且常常哭,并且脸上也发现着伤痕。
“不许这样打的呀!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在墙外,或是在道口,总之,在没有人的地方,黄良子才把小主人的木枪夺下来。
小主人立刻倒在地上,哭和骂,有时候立刻就去打着黄良子,用玩物,或者用街上的泥块。
“妈!我也要那个……”
小主人吃着肉包子的样子,一只手上抓着一个,有油流出来了,小手上面发着光。并且那肉包子的香味,不管站得怎样远也像绕着小良子的鼻管似的。
“妈……我也要……要……”
“你要什么?小良子!不该要呀……羞不羞?馋嘴巴!没有脸皮了?”
当小主人吃着水果的时候,那是歪着头,很圆的黑眼睛,慢慢地转着。
小良子看到别人吃,他拾了一片树叶舐一舐,或者把树枝放在舌头上,用舌头卷着,用舌头吮着。
小主人吃杏的时候,很快地把杏核吐在地上,又另吃第二个。
他围裙的口袋里边,装着满满的黄色的大杏。
“好孩子!给小良子一个……有多好呢……”黄良子伸手去摸他的口袋,那孩子摆脱开,跑到很远的地方把两个杏子抛到地上。
“吞吧!小良子,小鬼头……”黄良子的眼睛弯曲地看到小良子的身上。
小良子吃杏,把杏核使嘴和牙齿相撞着,撞得发响,并且他很久很久地吮着杏核。后来,他在地上拾起那胖孩子吐出来的杏核。
有一天,黄良子看到她的孩子把手插进一个泥洼子里摸着。
妈妈第一次打他,那孩子倒下来,把两只手都插进泥坑去时,他喊着:
“妈!杏核呀……摸到的杏核丢了……”
黄良子常常送她的孩子过桥:
“黄良!黄良……把孩子叫回去……黄良!不再叫他跑过桥来……”
也许是黄昏,也许是晌午,桥头上黄良的名字又开始送进人家去。两年前人们听惯了的“黄良子”这歌好像又复活了。
“黄良,黄良,把这小死鬼绑起来吧!他又跑过桥来啦……”
小良子把小主人的嘴唇打破的那天早晨,桥头上闹着黄良的全家。黄良子喊着,小良子跑着叫着:
“爹爹呀……爹爹呀……呵……呵……”
到晚间,终于小良子的嘴也流着血了。在他原有的,小主人给他打破的伤痕上,又流着血了。这次却是妈妈给打破的。
小主人给打破的伤口,是妈妈给揩干的;给妈妈打破的伤口,爹爹也不去揩干它。
黄良子带着东西,从桥西走回来了。
她家好像生了病一样,静下去了,哑了,几乎门扇整日都没有开动,屋顶上也好像不曾冒过烟。
这寂寞也波及到桥头。桥头附近的人家,在这个六月里失去了他们的音乐。
“黄良,黄良,小良子……”这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桥下面的水,静静地流着。
桥上和桥下再没有黄良子的影子和声音了。
黄良子重新被主人唤回去上工的时候,那是秋末,也许是初冬,总之,道路上的雨水已经开始结集着闪光的冰花。但水沟还没有结冰,桥上的栏杆还是照样的红。她停在桥头,横在面前的水沟,伸到南面去的也没有延展,伸到北面去的也不见得缩短。桥西,人家的房顶,照旧发着灰色。门楼,院墙,墙头的萎黄狗尾草,也和去年秋末一样的在风里摇动。
只有桥,她忽然感到高了!使她踏不上去似的。一种软弱和怕惧贯穿着她。
“还是没有这桥吧!若没有这桥,小良子不就是跑不到桥西来了吗?算是没有挡他腿的啦!这桥,不都这桥吗?”
她怀念起旧桥来,同时,她用怨恨过旧桥的情感再建设起旧桥来。
小良子一次也没有踏过桥西去,爹爹在桥头上张开两只胳膊,笑着,哭着,小良子在桥边一直被阻挡下来;他流着过量的鼻涕的时候,爹爹把他抱了起来,用手掌给暖一暖他冻得很凉的耳朵的轮边。于是桥东的空场上有个很长的人影在踱着。
也许是黄昏了,也许是孩子终于睡在他的肩上,这时候,这曲背的长的影子不见了。这桥东完全空旷下来。
可是空场上的土丘透出了一片灯光,土丘里面有时候也起着燃料的爆炸。
小良子吃晚饭的碗举到嘴边去,同时,桥头上的夜色流来了!
深色的天,好像广大的帘子从桥头挂到小良子的门前。
第二天,小良子又是照样向桥头奔跑。
“找妈去……吃……馒头……她有馒头……妈有呵……妈有糖……”一面奔跑着,一面叫着……头顶上留着一堆毛发,逆着风,吹得竖起来了。他看到爹爹的大手就跟在他的后面。
桥头上喊着“妈”和哭声……
这哭声借着风声,借着桥下水的共鸣,也送进远处的人家去。
等这桥头安息下来的时候,那是从一年中落着最末的一次雨的那天起。
小良子从此丢失了。
冬天,桥西和桥东都飘着云,红色的栏杆被雪花遮断了。
桥上面走着行人和车马,到桥东去的,到桥西去的。
那天,黄良子听到她的孩子掉下水沟去,她赶忙奔到了水沟边去。看到那被捞在沟沿上的孩子,连呼吸也没有的时候,她站起来,她从那些围观的人们的头上面望到桥的方向去。
那颤抖的桥栏,那红色的桥栏,在模糊中她似乎看到了两道桥栏。
于是肺叶在她胸的里面颤动和放大。这次,她真的哭了。
手
在我们的同学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手:蓝的,黑的,又好像紫的;从指甲一直变色到手腕以上。
她初来的几天,我们叫她“怪物”。下课以后大家在地板上跑着,也总是绕着她。关于她的手,但也没有一个人去问过。
教师在点名,使我们越忍越忍不住了,非笑不可了。
“李洁!”
“到。”
“张楚芳!”
“到。”
“徐桂真!”
“到。”
迅速而有规律性的站起来一个,又坐下去一个。但每次一喊到王亚明的地方,就要费一些时间了。
“王亚明,王亚明……叫到你啦!”别的同学有时要催促她,于是她才站起来,把两只青手垂得很直,肩头落下去,面向着棚顶说:
“到,到,到。”
不管同学们怎样笑她,她一点也不感到慌乱,仍旧弄得椅子响,庄严的,似乎费掉了几分钟才坐下去。
有一天上英文课的时候,英文教师笑得把眼镜脱下来在擦眼睛:
“你下次不要再答‘黑耳’了,就答‘到’吧!”
全班的同学都在笑,把地板擦得很响。
第二天的英文课,又喊到王亚明时,我们又听到“黑耳——黑耳”。
“你从前学过英文没有?”英文教师把眼镜移动了一下。
“不就是那英国话吗?学是学过的,是麻子脸先生教的……铅笔叫‘喷丝儿’,钢笔叫‘盆’。可是没学过‘黑耳’。”
“Here就是‘这里’的意思,你读:Here!Here!”
“喜儿!喜儿。”她又读起“喜儿”来了。这样的怪读法,全课堂都笑得颤栗起来。可是王亚明,她自己却安然地坐下去,青色的手开始翻着书页。并且低声读了起来:
“华提……贼死……阿儿……”
数学课上,她读起算题来也和读文章一样:
“2X+Y=……X2
=……”
午餐的桌上,那青色的手已经抓到了馒头,她还想着“地理”
课本“墨西哥产白银……云南……唔,云南的大理石。”
夜里她躲在厕所里边读书,天将明的时候,她就坐在楼梯口。
只要有一点光亮的地方,我常遇到过她。有一天落着大雪的早晨,窗外的树枝挂着白绒似的穗头,在宿舍的那边,长筒过道的尽头,窗台上似乎有人睡在那里了。
“谁呢?这地方多么凉!”我的皮鞋拍打着地板,发出一种空洞洞的嗡声。因为是星期天的早晨,全个学校出现在特有的安宁里。一部分的同学化着妆;一部分的同学还睡在眠床上。
还没走到她的旁边,我看到那摊在膝头上的书页被风翻动着。
“这是谁呢?礼拜日还这样用功!”正要唤醒她,忽然看到那青色的手了。
“王亚明,哎……醒醒吧……”我还没有直接招呼过她的名字,感到生涩和直硬。
“喝喝……睡着啦!”她每逢说话,总是开始钝重的笑笑。
“华提……贼死,右……爱……”她还没有找到书上的字就读起来。
“华提……贼死,这英国话真难……不像咱们中国字:什么字旁,什么字头……这个:委曲拐弯的,好像长虫爬在脑子里,越爬越糊涂,越爬越记不住。英文先生也说不难,不难,我看你们也不难。我的脑筋笨,乡下人的脑筋没有你们那样灵活。我的父亲还不如我,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就记他这个‘王’字,记了半顿饭的工夫还没记住。右……爱……右……阿儿……”说完一句话,在末尾不相干地又读起单字来。
风车哗啦哗啦地响在壁上,通气窗时时有小的雪片飞进来,在窗台上结着些水珠。
她的眼睛完全爬满着红丝条;贪婪,把持,和那青色的手一样在争取她那不能满足的愿望。
在角落里,在只有一点灯光的地方,我都看到过她,好像老鼠在啮嚼什么东西似的读起单字来。
她的父亲第一次来看她的时候,说她胖了:
“妈的,吃胖了,这里吃的比咱家吃的好,是不是?好好干吧!干下三年来,不成圣人吧,也总算明白明白人情大道理。”在课堂上,一个星期之内,人们都是学着王亚明的父亲。第二次,她的父亲又来看她,她向父亲要一双手套。
“就把我这副给你吧!书,好好念书,要副手套还没有吗?等一等,不用忙……要戴就先戴这副,开春!我又不常出什么门,明子,上冬咱再买,是不是?明子!”在“接见室”门口嚷嚷着,四周已经是围满着同学,于是他又喊着明子明子的又说了一些事情:
“三妹到二姨家去串门啦,去了两三天啦!小肥猪每天又多加了两把豆子,胖得那样,你没看见,耳朵都挣挣起来了,……姐姐又来家腌了两罐子咸葱……”
正讲得他流汗的时候,女校长穿着人群站到前面去:
“请到接见室里面坐吧——”
“不用了,不用了,耽搁工夫,我也是不行的,我还就要去赶火车……赶回去,家里一群孩子,放不下心……”他把皮帽子放在手上,向校长直点着头,头上冒着气,他就推开门出去了。好像校长把他赶走似的。可是他又转回身来,把手套脱下来。
“爹,你戴着吧,我戴手套本来是没用的。”
她的父亲也是青色的手,比王亚明的手更大更黑。
在阅报室里,王亚明问我:
“你说,是吗?到接见室去坐下谈话就要钱的吗?”
“哪里要钱!要的什么钱!”
“你小点声说,叫她们听见,她们又该笑话了。”她用手掌指点着我读着的报纸,“我父亲说的,他说接见室里摆着茶壶和茶碗,若进去,怕是校役就给倒茶了,倒茶就要钱了。我说不要,他可是不信,他说连小店房进去喝一碗水也多少得赏点钱,何况学堂呢?你想学堂是多么大的地方!”
校长已说过她几次:
“你的手,就洗不干净了吗?多加点肥皂!好好洗洗,用热水烫一烫。早操的时候,在操场上竖起来的几百条手臂都是白的,就是你,特别呀!真特别。”女校长用她贫血的和化石一般透明的手指去触动王亚明的青色手,看那样子,她好像是害怕,好像微微有点抑止着呼吸,就如同让她去接触黑色的已经死掉的鸟类似的:“是褪得很多了,手心可以看到皮肤了。比你刚来的时候强得多,那时候,那简直是铁手……你的功课赶得上了吗?多用点功,以后,早操你就不用上了,学校的墙很低,春天里散步的外国人又多,他们常常停在墙外看的。等你的手褪掉颜色再上早操吧!”校长告诉她,停止了她的早操。
“我已经向父亲要到了手套,戴起手套来不就看不见了吗?”
打开书箱,取出了她父亲的手套来。
校长笑得发着咳嗽,那贫血的面孔立刻旋动着红的颜色:“不必了!既然是不整齐,戴手套也是不整齐。”
假山上面的雪消融了去,校役把铃子摇得似乎更响些。窗前的杨树抽着芽,操场好像冒着烟似的,被太阳蒸发着。上早操的时候,那指挥官的口笛鸣震得也远了,和窗外树丛中的人家起着回应。
我们在跑,在跳,和群鸟似的在噪杂。带着糖质的空气迷漫着我们,从树梢上面吹下来的风,混和着嫩芽的香味。被冬天枷锁了的灵魂,和被束掩的棉花一样舒展开来。
正当早操刚收场的时候,忽然听到楼窗口有人在招呼什么,那声音被空气负载着向天空响去似的:
“好暖和的太阳!你们热了吧?你们……”在抽芽的杨树后面,那窗口站着王亚明。
等杨树已经长了绿叶,满院结成了阴影的时候,王亚明却渐渐变成了干缩,眼睛的边缘发着绿色,耳朵也似乎薄了一些,至于她的肩头,一点也不再显出蛮野和强壮。当她偶然出现在树阴下,那开始陷下的胸部,使我立刻从她想到了生肺病的人。
“我的功课,校长还说跟不上;倒也是跟不上,到年底若再跟不上,喝喝!真会留级的吗?”她讲话虽然仍和从前一样“喝喝”
的,但她的手却开始畏缩起来,左手背在背后,右手在衣襟下面突出个小丘。
我们从来没有看到她哭过。大风在窗外倒拔着杨树那天,她背向着教室,也背向着我们,对着窗外的大风哭了。那是那些参观的人走了以后的事情了,她用那已经开始在褪着色的青手捧着眼泪。
“还哭!还哭什么?来了参观的人,还不躲开。你自己看看,谁像你这样特别!两只手还不说,你看看,你这件上衣,快变成灰的了!别人都是蓝上衣,哪有你这样特别,太旧的衣裳颜色是不整齐的……不能因为你一个人而破坏了制服的规律性……”她一面嘴唇与嘴唇切合着,一面用她惨白的手指去撕王亚明的领口:“我是叫你下楼,等参观的走了再上来,谁叫你就站在过道呢?在过道,你想想:他们看不到你吗?你倒戴起了这样大的一副手套……”
说到“手套”的地方,校长的黑色漆皮鞋,那亮晶晶的鞋尖去踢了一下已经落到地板上的一只手套:
“你觉得你戴上了手套,站在这地方就十分好了吗?这叫什么玩艺儿?”她又在手套上踏了一下。她看到那和马车夫一样肥大的手套,抑止不住地笑出声来了。
王亚明哭了这一次,好像风声都停止了,她还没有停止。
暑假以后,她又来了。夏末简直和秋天一样凉爽,黄昏以前的太阳染在马路上,使那些铺路的石块都变成了朱红色。我们集着群在校门口里的山丁树下吃着山丁。就是这时候,王亚明坐着马车从“喇嘛台”那边哗啦哗啦地跑来了。只要马车一停下,那就全然寂静下去,她的父亲搬着行李,她抱着面盆和一些零碎,走上台阶来了。我们并不立刻为她闪开,有的说着:“来啦!”“你来啦!”
有的完全向她张着嘴。
等她父亲腰带上挂着的白毛巾一抖一抖地走上了台阶,就有人在说:
“怎么!在家住了一个暑假,她的手又黑了呢!那不是和铁一样了吗?”
秋季以后,宿舍搬家的那天,我才真正注意到这铁手。我似乎已经睡着了,但能听到隔壁在吵叫着:
“我不要她,我不和她并床。”
“我也不和她并床。”
我再仔细听了一些时候,就什么也听不清了,只听到嗡嗡的笑声和绞成一团的吵嚷。夜里我偶然起来到过道去喝了一次水。长椅上睡着一个人,立刻就被我认出来,那是王亚明。两只黑手遮着脸孔。被子一半脱落在地板上,一半挂在她的脚上。我想她一定又是借着过道的灯光在夜里读书,可是她的旁边也没有什么书本,并且她的包袱和一些零碎就在地板上围绕着她。
第二天的夜晚,校长走在王亚明的前面,一面走,一面响着鼻子。她穿着床位,用她的细手推动那一些连成排的铺平的白床单:
“这里,这里的一排七张床,只睡八个人,六张床还睡九个呢!”她翻着那被子,把它排开一点,让王亚明把被子就夹在这地方。
王亚明的被展开了,为着高兴的缘故,她还一边铺着床一边嘴里似乎打着哨子。我还从没听到过这个,在女学校里,没有人用嘴打过哨子。
她已经铺好了,她坐在床上张着嘴,把下颚微微向前抬起一点,像是安然和舒畅在镇压着她似的。校长已经下楼了,或者已经离开了宿舍,回家去了。但,舍监这老太太,鞋子在地板上擦擦着,头发完全失掉了光泽,她跑来跑去:
“我说,这也不行……不讲卫生,身上生着虫类,什么人还不想躲开她呢?”她又向角落里走了几步,我看到她的白眼球好像对着我似的:“看这被子吧!你们去嗅一嗅!隔着二尺远都有气味了……挨着她睡觉,滑稽不滑稽!谁知道……虫类不会爬了满身吗?去看看,那棉花都黑得什么样子啦!”
舍监常常讲她自己的事情,她的丈夫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她也在日本,也算是留学。同学们问她:
“学的什么呢?”
“不用专学什么!在日本说日本话,看看日本风俗,这不也是留学吗?”她说话总离不了“不卫生,滑稽不滑稽……肮脏”,她叫虱子特别要叫虫类。
“人肮脏,手也肮脏。”她肩头很宽,说着肮脏,她把肩头故意抬高了一下,好像寒风忽然吹到她似的,她跑出去了。
“这样的学生,我看校长可真是……可真是多余要……”打过熄灯铃之后,舍监还在过道里和别的一些同学在讲话着。
第三天夜晚,王亚明又提着包袱,卷着行李,前面又是走着白脸的校长。
“我们不要,我们的人数够啦!”
校长的指甲还没接触到她们的被边时,她们就嚷了起来,并且换了一排床铺,也是嚷了起来:
“我们的人数也够啦!还多了呢!六张床,九个人,还能再加了吗?”
“一、二、三、四……”校长开始计算:“不够,还可以再加一个,四张床,应该六个人,你们只有五个……来!王亚明!”
“不,那是留给我妹妹的,她明天就来……”那个同学跑过去,把被子用手按住。
最后,校长把她带到别的宿舍去了。
“她有虱子,我不挨着她……”
“我也不挨着她……”
“王亚明的被子没有被里,棉花贴着身子睡,不信,校长看!”
后来,她们就开着玩笑,竟至说出害怕王亚明的黑手而不敢接近她。
以后,这黑手人就睡在过道的长椅上。我起得早的时候,就遇到她在卷着行李,并且提着行李下楼去。有时我也在地下“储藏室”遇到她,当然是夜晚,所以她和我谈话的时候,我都是看看墙上的影子,她搔着头发的手,那影子印在墙上也和头发一样颜色。
“惯了,椅子也一样睡,就是地板也一样,睡觉的地方,就是睡觉,管什么好歹!念书是要紧的……我的英文,不知在考试的时候,马先生能给我多少分数?不够六十分,年底要留级的吗?”
“不要紧,一门不能够留级。”我说。
“爹爹可是说啦!三年毕业,再多半年,他也不能供给我学费……这英国话,我的舌头可真转不过弯来。喝喝……”
全宿舍的人都在厌烦她,虽然她是住在过道里。因为她夜里总是咳嗽着……同时在宿舍里边,她开始用颜料染着袜子和上衣。
“衣裳旧了,染染差不多和新的一样。比方,夏季制服,染成灰色就可以当秋季制服穿……比方,买白袜子,把它染成黑色,这都可以……”
“为什么你不买黑袜子呢?”我问她。
“黑袜子,他们是用机器染的,矾太多……不结实,一穿就破的……还是咱们自己家染的好……一双袜子好几毛钱……破了就破了,还得了吗?”
礼拜六的晚上,同学们用小铁锅煮着鸡子。每个礼拜六差不多总是这样,她们要动手烧一点东西来吃。从小铁锅煮好的鸡子,我也看到的,是黑的,我以为那是中了毒。那端着鸡子的同学,几乎把眼镜咆哮得掉落下来:
“谁干的好事!谁?这是谁?”
王亚明把面孔向着她们来到了厨房,她拥挤着别人,嘴里喝喝地:
“是我,我不知道这锅还有人用,我用它煮了两双袜子……喝喝……我去……”
“你去干什么?你去……”
“我去洗洗它!”
“染臭袜子的锅,还能煮鸡子吃!还要它?”铁锅就当着众人在地板上哐啷、哐啷地跳着,人咆哮着,戴眼镜的同学把黑色的鸡子好像抛着石头似的用力抛在地上。
人们都散开的时候,王亚明一边拾着地板上的鸡子,一边在自己说着话:
“哟!染了两双新袜,铁祸就不要了!新袜子怎么会臭呢?”
冬天,落雪的夜里,从学校出发到宿舍去,所经过的小街完全被雪片占据了。我们向前冲着,扑着,若遇到大风,我们就风雪中打着转,倒退着走,或者是横着走。清早,照例又要从宿舍出发,在十二月里,每个人的脚都冻木了,虽然是跑着,也要冻木的。所以我们咒诅和怨恨,甚至于有的同学已经在骂着,骂着校长是“混蛋”,不应该把宿舍离开学校这样远,不应该在天还不亮就让学生们从宿舍出发。
有些天,在路上我单独的遇到王亚明。远处的天空和远处的雪都在闪着光,月亮使得我和她踏着影子前进。大街和小街都看不见行人。风吹着路旁的树枝在发响,也时时听到路旁的玻璃窗被雪扫着在呻吟。我和她谈话的声音,被零度以下气温所反应也增加了硬度。等我们的嘴唇也和我们的腿部一样感到了不灵活,这时候,我们总是终止了谈话,只听着脚下踏着的雪,乍乍乍的响。
手在按着门铃,腿好像就要自己脱离开,膝盖向前时时要跪了下去似的。
我记不得哪一个早晨,腋下夹着还没有读过的小说,走出了宿舍。我转过身去,把栅栏门拉紧。但心上也总有些恐惧。越看远处模糊不清的房子,越听后面在扫着的风雪,就越害怕起来。星光是那样微小,月亮也许落下去了,也许被灰色的和土色的云彩所遮蔽。
走过一丈远,又像增加了一丈似的,希望有一个过路的人出现,但又害怕那过路人,因为在没有月亮的夜里,只能听到声音而看不见人,等一看见人影,那就像从地面突然长了起来似的。
我踏上了学校门前的石阶,心脏仍在发热,我在按铃的手,似乎已经失去了力量。突然,石阶又有一个人走下来了:
“谁?谁?”
“我!是我。”
“你就走在我的后面吗?”因为一路上我并没听到有另外的脚步声,这使我更害怕起来。
“不,我没走在你的后面,我来了好半天了。校役他是不给开门的。我招呼了不知道多大工夫了。”
“你没按过铃吗?”
“按铃没有用,喝喝,校役开了灯,来到门口,隔着玻璃向外看看……可是到底他不给开。”
里边的灯亮起来,一边骂着似的哐啷啷啷地把门给打开了:
“半夜三更叫门……该考背榜不是一样考背榜吗?”
“干什么?你说什么?”我这话还没有说出,校役就改变了态度:
“萧先生,您叫门叫了好半天了吧?”
我和王亚明一直走进了地下室。她咳嗽着,她的脸苍黄得几乎是打着皱纹似的,颤嗦了一些时候,被风吹得而挂下来的眼泪,还停留在脸上,她就打开了课本。
“校役为什么不给你开门?”我问。
“谁知道?他说来得太早,让我回去,后来他又说校长的命令。”
“你等了多少时候了?”
“不算多大工夫,等一会,就等一会,一顿饭这个样子。喝喝……”
她读书的样子,完全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那喉咙渐窄小了似的,只是喃喃着,并且那两边摇动的肩头,也显着紧缩和偏狭,背脊已经弓了起来,胸部却平了下去。
我读着小说,很小的声音读着,怕是搅扰了她,但,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只是第一次?
她问我读的什么小说,读没读过《三国演义》?有时,她也拿到手里看看书面,或是翻翻书页:“像你们多聪明!功课连看也不看,到考试的时候也一点不怕。我就不行,也想歇一会,看看别的书……可是,那就不成了……”
有一个星期日,宿舍里面空朗朗的,我就大声读着《屠场》上正是女工玛利亚昏倒在雪地上的那段。我一面看着窗外的雪地,一面读着,觉得很感动。王亚明站在我的背后,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有什么看过的书,也借给我一本,下雪天气,实在沉闷,本地又没有亲戚,上街又没有什么买的,又要花车钱……”
“你父亲很久不来看你了吗?”我以为她是想家了。
“哪能来!火车钱,一来回就是两元多……再说家里也没有人……”
我就把《屠场》放在她的手上,因为我已经读过了。
她笑着,“喝喝”着,她把床沿颤了两下,她开始研究着那书的封面。等她走出去时,我听在过道里她也学着我把那书开头的第一句读得很响。
以后,我又不记得是哪一天,也许又是什么假日,总之,宿舍是空朗朗的,一直到月亮已经照上窗子,全宿舍依然被剩在寂静中。我听到床头上有沙沙的声音,好像什么人在我的床头摸索着,我仰过头去,在月光下,我看到了是王亚明的黑手,并且把我借她的那本书放在我的旁边。
我问她:“看得有趣吗?好吗?”
起初,她并不回答我,后来她把脸孔用手掩住,她的头发也像在抖着似的,她说:
“好。”
我听她的声音也像在抖着,于是我坐了起来。她却逃开了,用着那和头发一样颜色的手横在脸上。
过道的长廊空朗朗的,我看着沉在月光里的地板的花纹。
“玛利亚,真像有这个人一样,她倒在雪地上,我想她没有死吧!她不会死吧……那医生知道她是没有钱的人,就不给她看病……喝喝!”很高的声音,她笑了,借着笑的抖动眼泪才滚落下来:“我也去请过医生,我母亲生病的时候,你看那医生他来吗?他先向我要马车钱,我说钱在家里,先坐车来吧!人要不行了……你看他来吗?他站在院心问我:‘你家是干什么的?你家开染缸房(染衣店)吗?’不知为什么,一告诉他是开染缸房的,他就拉开门进屋去了……我等他,他没有出来,我又去敲门,他在门里面说:‘不能去看这病,你回去吧!’我回来了……”她又擦了擦眼睛才说下去,“从这时候我就照顾着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爹爹染黑的和蓝的,姐姐染红的……姐姐定亲的那年,上冬的时候,她的婆婆从乡下来住在我们家里,一看到姐姐她就说:‘哎呀!那杀人的手!’从这起,爹爹就说不许某个人专染红的,某个人专染蓝的。我的手是黑的,细看才带点紫色,那两个妹妹也都和我一样。”
“你的妹妹没有读书?”
“没有,我将来教她们,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读得好不好,读不好,连妹妹都对不起……染一匹布,多不过三毛线……一个月能有几匹布来染呢?衣裳每件一毛钱,又不论大小,送来染的都是大衣裳居多……去掉火柴钱,去掉颜料钱……那不是吗!我的学费……把他们在家吃咸盐的钱都给我拿来啦……我哪能不用心念书,我哪能?”她又去摸触那本书。
我仍然看着地板上的花纹,我想她的眼泪比我的同情高贵得多。
还不到放寒假时,王亚明在一天的早晨,整理着手提箱和零碎,她的行李,已经束得很紧,立在墙根的地方。
并没有人和她去告别,也没有人和她说一声“再见”。我们从宿舍出发,一个个地经过夜里王亚明睡觉的长椅,她向我们每个人笑着,同时也好像从窗口在望着远方。我们使过道起着沉重的骚音,我们下着楼梯,经过了院宇,在栏栅门口,王亚明也赶到了,并且呼喘,并且张着嘴:
“我的父亲还没有来,多学一点钟是一点钟……”她向着大家在说话一样。
这最后的每一点钟,都使她流着汗。在英文课上,她忙着用小册子记下来黑板上所有的生字。同时读着,同时连教师随手写的、已经不必要的、读过的熟字,她也记了下来。在第二点钟地理课上,她又费着力气模仿着黑板上教师画的地图,她在小册子上也画了起来……好像所有这最末一天经过她的思想都重要起来,都必得留下一个痕迹。
在下课的时间,我看了她的小册子,那完全记错了:英文字母,有的脱落一个,有的她多加上一个……她的心情已经慌乱了。
夜里,她的父亲也没有来接她,她又在那长椅上展开了被褥。
只有这一次,她睡得这样早,睡得超过平常以上的安然,头发接近着被边,肩头随着呼吸放宽了一些。今天,她的左右并不摆着书本。
早晨,太阳停在颤抖的挂着雪的树枝上面,鸟雀刚出巢的时候,她的父亲来了。停在楼梯口,他放下肩上背来的大毡靴,他用围着脖子的白毛巾捋去胡须上的冰溜:
“你落了榜吗?你……”冰溜在楼梯上融成小小的水珠。
“没有,还没考试,校长告诉我,说我不用考啦,不能及格的……”
她的父亲站在楼梯口,把脸向着墙壁,腰间挂着的白手巾动也不动。
行李拖到楼梯口了,王亚明又去提着手提箱,抱着面盆和一些零碎,她把大手套还给她的父亲:
“我不要,你戴吧!”她父亲的毡靴一移动,就在地板上压了几个泥圈圈。
因为是早晨,来围观的同学很少。王亚明就在轻微的笑声里边戴起了手套。
“穿上毡靴吧!书没念好,别再冻掉了两只脚。”她的父亲把两只靴子相连的皮条解开。
靴子一直掩过了她的膝盖,她和一个赶马车的人一样,头部也用白色的绒布包起。
“再来,把书带回家好好读读再来。喝……喝。”不知道她向谁说着。当她又提起了手提箱,她问她的父亲:
“叫来的马车就在门外吗?”
“马车,什么马车?走着上站吧……我背着行李……”
王亚明的毡靴在楼梯上扑扑地拍着。父亲走在前面,变了颜色的手抓着行李的角落。
那被朝阳拖得苗长的影子,跳动着在人的前面先爬上了木栅门。从窗子看去,人也好像和影子一样轻浮,只能看到他们,而听不到关于他们的一点声音。
出了木栅门,他们就向着远方,向着迷漫着朝阳的方向走去。
雪地好像碎玻璃似的,越远,那闪光就越刚强。我一直看到那远处的雪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夏夜
汪林在院心坐了很长的时间了,小狗在她的脚下打着滚睡了。
“你怎么样?我胳臂疼。”
“你要小声点说,我妈会听见。”
我抬头看,她的母亲在纱窗里边,于是我们转了话题。在江上摇船到“太阳岛”去洗澡这些事,她是背着她的母亲的。
第二天,她又是去洗澡。我们三个人租一条小船,在江上荡着。清凉的,水的气味。郎华和我都唱起来了。汪林的嗓子比我们更高。小船浮得飞起来一般。
夜晚又是在院心乘凉,我的胳臂为着摇船而痛了,头觉得发胀。我不能再听那一些话感到趣味。什么恋爱啦,谁的未婚夫怎样啦,某某同学结婚,跳舞……我什么也不听了,只是想睡。
“你们谈吧。我可非睡觉不可,”我向她和郎华告辞。
睡在我脚下的小狗,我误踏了它,小狗还在哽哽地叫着,我就关了门。
最热的几天,差不多天天去洗澡,所以夜夜我早早睡。郎华和汪林就留在暗夜的院子里。
只要接近着床,我什么全忘了。汪林那红色的嘴,那少女的烦闷……夜夜我不知道郎华什么时候回屋来睡觉。就这样,我不知过了几天了。
“她对我要好,真是……少女们。”
“谁呢?”
“那你还不知道!”
“我还不知道。”我其实知道。
很穷的家庭教师,那样好看的有钱的女人竟向他要好了。
“我坦白地对她说了:我们不能够相爱的,一方面有吟,一方面我们彼此相差得太远……你沉静点吧……”他告诉我。
又要到江上去摇船。那天又多了三个人,汪林也在内。一共是六个人:陈成和他的女人,郎华和我,汪林,还有那个编辑朋友。
停在江边的那一些小船动荡得落叶似的。我们四个跳上了一条船,当然把汪林和半胖的人丢下。他们两个就站在石堤上。本来是很生疏的,因为都是一对一对的,所以我们故意要看他们两个也配成一对,我们的船离岸很远了。
“你们坏呀!你们坏呀!”汪林仍叫着。
为什么骂我们坏呢?那人不是她一个很好的小水手吗?为她荡着桨,有什么不愿意吗?也许汪林和我的感情最好,也许她最愿意和我同船。船荡得那么远了,一切江岸上的声音都隔绝,江沿上的人影也消失了轮廓。
水声,浪声,郎华和陈成混合着江声在唱。远远近近的那一些女人的阳伞,这一些船,这一些幸福的船呀!满江上是幸福的船,满江上是幸福了!人间,岸上,没有罪恶了吧!
再也听不到汪林的喊,他们的船是脱开离我们很远了。
郎华故意把桨打起的水星落到我的脸上。船越行越慢,但郎华和陈成流起汗来。桨板打到江心的沙滩了,小船就要搁浅在沙滩上。这两个勇敢的大鱼似的跳下水去,在大江上挽着船行。
一入了湾,把船任意停在什么地方都可以。
我凫水是这样凫的:把头昂在水外,我也移动着,看起来在凫,其实手却抓着江底的泥沙,鳄鱼一样,四条腿一起爬着凫。那只船到来时,听着汪林在叫。很快她脱了衣裳,也和我一样抓着江底在爬,但她是快乐的,爬得很有意思。
在沙滩上滚着的时候,居然很熟识了,她把伞打起来,给她同船的人遮着太阳,她保护着他。陈成扬着沙子飞向他,“陵,着镖吧!”
汪林和陵站了一队,用沙子反攻。
我们的船出了湾,已行在江上时,他们两个仍在沙滩上走着。
“你们先走吧,看我们谁先上岸。”汪林说。
太阳的热力在江面上开始减低,船是顺水行下去的。他们还没有来,看过多少只船,看过多少柄阳伞,然而没有汪林的阳伞。太阳西沉时,江风很大了,浪也很高,我们有点耽心那只船。李说那只船是“迷船”。
四个人在岸上就等着这“迷船”,意想不到的是他们绕着弯子从上游来的。
汪林不骂我们是坏人了,风吹着她的头发,那兴奋的样子,这次摇船好像她比我们得到的快乐更大、更多……早晨在看报时,编辑居然作诗了。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愿意风把船吹翻,愿意和美人一起沉下江去……我这样一说,就没有诗意了。总之,可不是前几天那样的话,什么摩登女子吃“血”活着啦,小姐们的嘴是吃“血”的嘴啦……总之可不是那一套。这套比那套文雅得多,这套说摩登女子是天仙,那套说摩登女子是恶魔。
汪林和郎华在夜间也不那么谈话了。陵编辑一来,她就到我们屋里来,因此陵到我们家来的次数多多了。
“今天早点走……多玩一会,你们在街角等我。”这样的话,汪林再不向我们说了。她用不到约我们去“太阳岛”了。
伴着这吃人血的女子在街上走,在电影院里会,他也不怕她会吃他的血,还说什么怕呢,常常在那红色的嘴上接吻,正因为她的嘴和血一样红才可爱。
骂小姐们是恶魔是羡慕的意思,是伸手去攫取怕她逃避的意思。
在街上,汪林的高跟鞋,陵的亮皮鞋,格登格登和谐地响着。
花狗
在一个深奥的,很小的院心上,集聚几个邻人。这院子种着两棵大芭蕉,人们就在芭蕉叶子下边谈论着李寡妇的大花狗。
有的说:
“看吧,这大狗又倒霉了。”
有的说:
“不见得,上回还不是闹到终归儿子没有回来,花狗也饿病了,因此李寡妇哭了好几回……”
“唉,你就别说啦,这两天还不是么,那大花狗都站不住了,若是人一定要扶着墙走路……”
人们正说着,李寡妇的大花狗就来了。它是一条虎狗,头是大的,嘴是方的,走起路来很威严,全身是黄毛带着白花。它从芭蕉叶里露出来了,站在许多人的面前,还勉强地摇一摇尾巴。
但那原来的姿态完全不对了,眼睛没有一点光亮,全身的毛好像要脱落似的在它的身上飘浮着。而最可笑的是它的脚掌很稳的抬起来,端得平平的再放下去,正好像希特勒在操演的军队的脚掌似的。
人们正想要说些什么,看到李寡妇戴着大帽子从屋里出来,大家就停止了,都把眼睛落到李寡妇的身上。她手里拿着一把黄香,身上背着一个黄布口袋。
“听说少爷来信了,倒是吗?”
“是的,是的,没有多少日子,就要换防回来的……是的……亲手写的信来……我是到佛堂去烧香,是我应许下的,只要老佛爷保佑我那孩子有了信,从那天起,我就从那天三遍香烧着,一直到他回来……”那大花狗仍照着它平常的习惯,一看到主人出街,它就跟上去,李寡妇一边骂着就走远了。
那班谈论的人,也都谈论一会各自回家了。
留下了大花狗自己在芭蕉叶下蹲着。
大花狗,李寡妇养了它十几年,李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和她吵架,她一生气坐在椅子上哭半天会一动不动的,大花狗就陪着她蹲在她的脚尖旁。她生病的时候,大花狗也不出屋,就在她旁边转着。她和邻居骂架时,大花狗就上去撕人家衣服。她夜里失眠时,大花狗摇着尾巴一直陪她到天明。
所以她爱这狗胜过于一切了,冬天给这狗做一床小棉被,夏天给它铺一张小凉席。
李寡妇的儿子随军出发了以后,她对这狗更是一时也不能离开的,她把这狗看成个什么都能了解的能懂人性的了。
有几次她听了前线上恶劣的消息,她竟拍着那大花狗哭了好几次,有的时候像枕头似的枕着那大花狗哭。
大花狗也实在惹人怜爱,卷着尾巴,虎头虎脑的,虽然它忧愁了,寂寞了,眼睛无光了,但这更显得它柔顺,显得它温和。所以每当晚饭以后,它挨着家凡是里院外院的人家,它都用嘴推开门进去拜访一次,有剩饭的给它,它就吃了,无有剩饭,它就在人家屋里绕了一个圈就静静地出来了。这狗流浪了半个月了,它到主人旁边,主人也不打它,也不骂它,只是什么也不表示,冷静的接待了它,而并不是按着一定的时候给东西吃,想起来就给它,忘记了也就算了。
大花狗落雨也在外边,刮风也在外边,李寡妇整天锁着门到东城门外的佛堂去。
有一天她的邻居告诉她:
“你的大花狗,昨夜在街上被别的狗咬了腿流了血……”
“是的,是的,给它包扎包扎。”
“那狗实在可怜呢,满院子寻食……”邻人又说。
“唉,你没听在前线上呢,那真可怜……咱家里这一只狗算什么呢?”她忙着话没有说完,又背着黄布口袋上佛堂烧香去了。
等邻人第二次告诉她说:
“你去看看你那狗吧!”
那时候大花狗已经躺在外院的大门口了,躺着动也不动,那只被咬伤了的前腿,晒在太阳下。
本来李寡妇一看了也多少引起些悲哀来,也就想喊人来花两角钱埋了它。但因为刚刚又收到儿子一封信,是广州退却时写的,看信上说儿子就该到家了,于是她逢人便讲,竟把花狗又忘记了。
这花狗一直在外院的门口,躺了三两天。
是凡经过的人都说这狗老死了,或是被咬死了,其实不是,它是被冷落死了。
旷野的呼喊
风撒欢了。
在旷野,在远方,在看也看不见的地方,在听也听不清的地方,人声,狗叫声,嘈嘈杂杂地喧哗了起来,屋顶的草被拔脱,墙囤头上的泥土在翻花,狗毛在起着一个一个的圆穴,鸡和鸭子们被刮得要站也站不住。平常喂鸡撒在地上的谷粒,那金黄的,闪亮的,好像黄金的小粒,一个跟着一个被大风扫向墙根去,而后又被扫了回来,又被扫到房檐根下。而后混着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的从未见过的大树叶,混同着和高粱粒一般大的四方的或多棱的沙土,混同着刚被大风拔落下来的红的、黑的、杂色的鸡毛,还混同着破布片,还混同着唰啦唰啦的高粱叶,还混同着灰倭瓜色的豆秆,豆秆上零乱乱地挂着豆粒已经脱掉了空敞的豆荚。一些红纸片,那是过新年时门前粘贴的红对联——“三阳开泰”,“四喜临门”——或是“出门见喜”的条子,也都被大风撕得一条一条的,一块一块的。这一些干燥的、毫没有水分的拉杂的一堆,唰啦啦、呼哩哩在人间任意地扫着。刷着豆油的平滑得和小鼓似的乡下人家的纸窗,一阵一阵地被沙粒击打着,发出铃铃的铜声来。而后,鸡毛或纸片,飞得离开地面更高。若遇着毛草或树枝,就把它们障碍住了,于是房檐上站着鸡毛,鸡毛随着风东摆一下,西摆一下,又被风从四面裹着,站得完全笔直,好像大森林里边用野草插的标记。而那些零乱的纸片,刮在椽头上时,却呜呜地它也赋着生命似的叫喊。
陈公公一推开房门,刚把头探出来,他的帽子就被大风卷跑了,在那光滑的被大风完全扫干净了的门前平场上滚着,滚得像一个小西瓜,像一个小车轮,而最像一个小风车。陈公公追着它的时候,它还扑扑拉拉的不让陈公公追上它。
“这刮的是什么风啊!这还叫风了吗!简直他妈的……”
陈公公的儿子,出去已经两天了,第三天就是这刮大风的天气。
“这小子到底是干什么去了啦?纳闷……这事真纳闷,……”
于是又带着沉吟和失望的口气:“纳闷!”
陈公公跑到瓜田上才抓住了他的帽子,帽耳朵上滚着不少的草末。他站在垄陌上,顺着风用手拍着那四个耳朵的帽子,而拍也拍不掉的是桑子的小刺球,他必须把它们打掉,这是多么讨厌啊!手触去时,完全把手刺痛。看起来又像小虫子,一个一个地钉在那帽沿上。
“这小子到底是干什么去啦!”帽子已经戴在头上,前边的帽耳,完全探伸在大风里,遮盖了他的眼睛。他向前走时,他的头好像公鸡的头向前探着,那顽强挣扎着的样子,就像他要钻进大风里去似的。
“这小子到底……他妈的……”这话是从昨天晚上他就不停止地反复着。他抓掉了刚才在腿上摔着帽子时刺在裤子上的桑子,把它们在风里丢了下去。
“他真随了义勇队了吗?纳闷!明年一开春,就是这时候,就要给他娶妇了,若今年收成好,上秋也可以娶过来呀!当了义勇队,打日本……哎哎,总是年轻人哪,……”当他看到村头庙堂的大旗杆,仍旧挺直地站在大风里的时候,他就向着旗杆的方向骂了一句:“小鬼子……”而后他把全身的筋肉抖擞一下。他所想的,他觉得都是使他生气,尤其是那旗杆,因为插着一对旗杆的庙堂,驻着新近才开来的日本兵。
“你看这村子还像一个样子了吗?”大风已经遮掩了他嘟嘟着的嘴。他看见左边有一堆柴草,是日本兵征发去的。右边又是一堆柴草。而前村,一直到村子边上,一排一排地堆着柴草。这柴草也都是征发给日本兵的。大风刮着它们,飞起来的草末,就和打谷子扬场的时候一样,每个草堆在大风里边变成了一个一个的土堆似的在冒着烟。陈公公向前冲着时,有一团谷草好像整捆地滚在他的脚前,障碍了他。他用了全身的力量,想要把那谷草踢得远一点,然而实在不能够做到。因为风的方向和那谷草滚来的方向是一致的,而他就正和它们相反。
“这是一块石头吗?真没见过!这是什么年头,……一捆谷草比他妈一块石头还硬!……”
他还想要骂一些别的话,就是关于日本兵的。他一抬头看见两匹大马和一匹小白马从西边跑来。几乎不能看清那两匹大马是棕色的或是黑色的,只好像那马的周围裹着一团烟跑来,又加上陈公公的眼睛不能够抵抗那紧逼着他而刮来的风。按着帽子,他招呼着:
“站住……嘞……嘞……”他用舌尖,不,用了整个的舌头打着嘟噜。而这种唤马的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他把声音完全灌进他自己的嘴。把舌头在嘴里边整理一下,让它完全露在大风里,准是没有拴住。还没等他再发出嘞嘞的唤马声,那马已经跑到他的前边。他想要把它们拦住而抓住它,当他一伸手,他就把手缩回来,他看见马身上盖着的圆的日本军营里的火印:
“这哪是客人的马呀!这明明是他妈……”
陈公公的胡子挂上了几颗谷草叶,他一边掠着它们就打开了房门。
“听不见吧?不见得就是……”
陈姑妈的话就像落在一大锅开水里的微小的冰块,立刻就被消融了。因为一打开房门,大风和海潮似的,立刻喷了进来烟尘和吼叫的一团,陈姑妈像被扑灭了似的。她的话陈公公没有听到。非常危险,陈公公挤进门来,差一点没有撞在她身上,原来陈姑妈的手上拿着一把切菜刀。
“是不是什么也听不见?风太大啦,前河套听说可有那么一伙,那还是前些日子……西寨子,西水泡子,我看那地方也不能不有,那边都是柳条通……一人多高,刚开春还说不定没有,若到夏天,青纱帐起的时候,那就是好地方啊……”陈姑妈把正在切着的一棵胡萝卜放在菜墩上。
“啰啰嗦嗦地叨叨些个什么!你就切你的菜吧!你的好儿子你就别提啦。”
陈姑妈从昨天晚上就知道陈公公开始不耐烦。关于儿子没有回来这件事,把他们的家都像通通变更了。好像房子忽然透了洞,好像水瓶忽然漏了水,好像太阳也不从东边出来,好像月亮也不从西边落。陈姑妈还勉勉强强地像是照常在过着日子,而陈公公在她看来,那完全是可怕的。儿子走了两夜,第一夜还算安静静地过来了,第二夜忽然就可怕起来。他通夜坐着,抽着烟,拉着衣襟,用笤帚扫着行李,扫着四耳帽子,扫着炕沿。上半夜嘴里任意叨叨着,随便想起什么来就说什么,说到他儿子的左腿上生下来时就有一块青痣:
“你忘了吗?老娘婆(即产婆)不是说过,这孩子要好好看着他,腿上有痣,是主走星照命……可就真忍心走下去啦!……他也不想想,留下他爹他娘,又是这年头,出外有个好歹的,干那勾当,若是犯在人家手里,那还……那还说什么呢!就连他爹也逃不出法网……义勇队,义勇队,好汉子是要干的,可是他也得想想爹和娘啊!爹娘就你一个……”
上半夜他一直叨叨着,使陈姑妈也不能睡觉。下半夜他就开始一句话也不说,忽然他像变成了哑子,同时也变成了聋子似的。从清早起来,他就不说一句话。陈姑妈问他早饭煮点高粱米粥吃吧,可是连一个字的回答,也没有从他嘴里吐出来。他扎好腰带,戴起帽子就走了。大概是在外边转了一圈又回来了。那工夫,陈姑妈在刷一个锅都没有刷完,她一边淘着刷锅水,一边又问一声:
“早晨就吃高粱米粥好不好呢?”
他没有回答她,两次他都并没听见的样子。第三次,她就不敢问了。
晚饭又吃什么呢?又这么大的风。她想还是先把萝卜丝切出来,烧汤也好,炒着吃也好。一向她做饭,是做三个人吃的,现在要做两个人吃的。只少了一个人,连下米也不知道下多少。那一点米。在盆底上,洗起来简直是拿不上手来。
“那孩子,真能吃,一顿饭三四碗……可不吗,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是正能吃的时候……”
她用饭勺子搅了一下那剩在瓦盆里的早晨的高粱米粥,高粱米粥,凝了一个明光光的大泡。饭勺子在上面触破了它,它还发出有弹性的触在猪皮冻上似的响声:“稀饭就是这样,剩下来的扔了又可惜,吃吧,又不好吃,一热,就粥不是粥了,饭也不是饭……”
她想要决定这个问题,勺子就在小瓦盆边上沉吟了两下。她好像思想家似的,很困难的感到她的思维方法全不够用。
陈公公又跑出去了,随着打开的门扇扑进来的风尘,又遮盖了陈姑妈。
他们的儿子前天一出去就没回来,不是当了土匪,就是当了义勇军,也许是就当了义勇军,陈公公记得清清楚楚的,那孩子从去年冬天就说做棉裤要做厚一点,还让他的母亲把四耳帽子换上两块新皮子。他说:
“要干,拍拍屁股就去干,弄得利利索索的。”
陈公公就为着这话问过他:
“你要干什么呢?”
当时,他只反问他父亲一句没有结论的话,可是陈公公听了儿子的话,只答应两声:“唉!唉!”也是同样的没有结论。
“爹!你想想要干什么去!”儿子说的只是这一句。
陈公公在房檐下扑着一根打在他脸上的鸡毛,他顺手就把它扔在风里边。看起来那鸡毛简直是被风夺走的,并不像他把它丢开的。因它一离开手边,要想抓也抓不住,要想看也看不见,好像它早已决定了方向就等着奔去的样子。陈公公正在想着儿子那句话,他的鼻子上又打来了第二根鸡毛,说不定是一团狗毛他只觉得毛茸茸的,他就用手把它扑掉了。他又接着想,同时望着西方,他把脚跟抬起来,把全身的力量都站在他的脚尖上。假若有太阳,他就像孩子似的看着太阳是怎样落山的。假若有晚霞,他就像孩子似的跷起脚尖来,要看到晚霞后面究竟还有什么。而现在西方和东方一样,南方和北方也都一样,混混溶溶的,黄的色素遮迷过眼睛所能看到的旷野,除非有山或者有海会把这大风遮住,不然它就永远要没有止境地刮过去似的。无论清早,无论晌午和黄昏,无论有天河横在天上的夜,无论过年或过节,无论春夏和秋冬。
现在大风像在洗刷着什么似的,房顶没有麻雀飞在上面,大田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大道上也断绝了车马和行人。而人家的烟囱里更没有一家冒着烟的,一切都被大风吹干了。这活的村庄变成了刚刚被掘出土地的化石村庄了。一切活动着的都停止了,一切响叫着的都哑默了,一切歌唱着的都在叹息了,一切发光的都变成混浊的了,一切颜色都变成没有颜色了。
陈姑妈抵抗着大风的威胁,抵抗着儿子跑了的恐怖,又抵抗着陈公公为着儿子跑走的焦烦。
她坐在条凳上,手里折着经过一个冬天还未十分干的柳条枝,折起四五节来。她就放在她面前临时生起的火堆里,火堆为着刚刚丢进去的树枝随时起着爆炸,黑烟充满着全屋,好像暴雨快要来临时天空的黑云似的。这黑烟和黑云不一样,它十分会刺激人的鼻子、眼睛和喉咙……“加小心哪!离灶火腔远一点呵……大风会从灶火门把柴火抽进去的……”
陈公公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树枝来也折几棵。
“我看晚上就吃点面片汤吧……连汤带饭的,省事。”
这话在陈姑妈,就好像小孩子刚一学说话时,先把每个字在心里想了好几遍,而说时又把每个字用心考虑着。她怕又像早饭时一样,问他,他不回答,吃高粱米粥时,他又吃不下去。
“什么都行,你快做吧,吃了好让我也出去走一趟。”
陈姑妈一听说让她快做,拿起瓦盆来就放在炕沿上,小面口袋里只剩一碗多面,通通搅和在瓦盆底上。
“这不太少了吗?……反正多少就这些,不够吃,我就不吃。”她想。
陈公公一会跑进来,一会跑出去,只要他的眼睛看了她一下,她总觉得就要问她:
“还没做好吗?还没做好吗?”
她越怕他在她身边走来走去,他就越在她身边走来走去。燃烧着的柳条咝啦咝啦地发出水声来,她赶快放下手里在撕着的面片,抓起扫地笤帚来扇着火,锅里的汤连响边都不响边,汤水丝毫没有滚动声,她非常着急。
“好啦吧?好啦就快端来吃……天不早啦……吃完啦我也许出去绕一圈……”
“好啦,好啦!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就好啦……”
她打开锅盖吹着气看看,那面片和死的小白鱼似的,一动也不动地飘在水皮上。
“好啦就端来呀!吃呵!”
“好啦……好啦……”
陈姑妈答应着,又开开锅盖,虽然汤还不翻花,她又勉强地丢进几条面片去。并且尝一尝汤或咸或淡,铁勺子的边刚一贴到嘴唇……“哟哟!”汤里还忘记了放油。
陈姑妈有两个油罐,一个装豆油,一个装棉花籽油,两个油罐永远并排地摆在碗橱最下的一层,怎么会弄错呢!一年一年的这样摆着,没有弄错过一次。但现在这错误不能挽回了,已经把点灯的棉花籽油洒在汤锅里了,虽然还没有散开,用勺子是掏不起来的。
勺子一触上就把油圈触破了,立刻就成无数的小油圈。假若用手去抓,也不见得会抓起来。
“好啦就吃呵!”
“好啦,好啦!”她非常害怕,自己也不知道她回答的声音特别响亮。
她一边吃着,一边留心陈公公的眼睛。
“要加点汤吗?还是要加点面……”
她只怕陈公公亲手去盛面,而盛了满碗的棉花籽油来。要她盛时,她可以用嘴吹跑了浮在水皮上的棉花籽油,尽量去盛底上的。
一放下饭碗,陈公公就往外跑。开房门,他想起来他还没戴帽子:
“我的帽子呢?”
“这儿呢,这儿呢。”
其实她真的没有看见他的帽子,过于担心了的缘故,顺口答应了他。
陈公公吃完了棉花籽油的面片汤,出来一见到风,感到非常凉爽。他用脚尖站着,他望着西方并不是他知道他的儿子在西方或是要从西方来,而是西方有一条大路可以通到城里。
旷野,远方,大平原上,看也看不见的地方,听也听不清的地方,狗叫声、人声、风声、土地声、山林声,一切喧哗,一切好像落在火焰里的那种暴乱,在黄昏的晚霞之后,完全停息了。
西方平静得连地面都有被什么割据去了的感觉,而东方也是一样。好像刚刚被大旋风扫过的柴栏,又好像被暴雨洗刷过的庭院,狂乱的和暴躁的完全停息了。停息得那么断然,像是在远方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今天的夜,和昨天的夜完全一样,仍旧能够焕发着黄昏以前的记忆的,一点也没有留存。地平线远处或近处完全和昨夜一样平坦地展放着,天河的繁星仍旧和小银片似的成群的从东北方列到西南方去。地面和昨夜一样的哑默,而天河和昨夜一样的繁华。一切完全和昨夜一样。
豆油灯照例是先从前村点起,而后是中间的那个村子,而再后是最末的那个村子。前村最大,中间的村子不太大,而最末的一个最不大。这三个村子好像祖父、父亲和儿子,他们一个牵着一个地站在平原上。冬天落雪的天气,这三个村子就一齐变白了。而后用笤帚打扫出一条小道来,前村的人经过后村的时候,必须说一声:
“好大的雪呀!”
后村的人走过中村时,也必须对于这大雪问候一声,这雪是烟雪或棉花雪,或清雪。
春天雁来的晌午,他们这三个村子就一齐听着雁鸣,秋天乌鸦经过天空的早晨,这三个村子也一齐看着遮天的黑色的大群。
陈姑妈住在最后的村子边上,她的门前一棵树也没有。一头牛,一匹马,一个狗或是几只猪,这些她都没有养,只有一对红公鸡在鸡架上蹲着,或是在房前寻食小虫或米粒,那火红的鸡冠子迎着太阳向左摆一下,向右荡一下,而后闭着眼睛用一只腿站在房前或柴堆上,那实在是一对小红鹤。而现在它们早就钻进鸡架去,和昨夜一样也早就睡着了。
陈姑妈的灯碗子也不是最末一个点起,也不是最先一个点起。
陈姑妈记得,在一年之中,她没有点几次灯,灯碗完全被蛛丝蒙盖着,灯芯落到灯碗里了,尚未用完的一点灯油混了尘土都粘在灯碗了。
陈姑妈站在锅台上,把摆在灶王爷板上的灯碗取下来,用剪刀的尖端搅着灯碗底,那一点点棉花籽油虽然变得糨糊一样,但是仍旧发着一点油光,又加上一点新从罐子倒出来的棉花籽油,小灯于是噼噼啦啦地站在炕沿上了。
陈姑妈在烧香之前,先洗了手。平日很少用过的家制的肥皂,今天她存心多擦一些,冬天因为风吹而麻皮了的手,一开春就横横竖竖的裂着满手的小口,相同冬天里被冻裂的大地。虽然春风昼夜地吹击,想要弥补了这缺隙,不但没有弥补上,反而更把它们吹得深隐而裸露了。陈姑妈又用原来那块过年时写对联剩下的红纸把肥皂包好。肥皂因为被空气的消蚀,还落了白花花的碱末儿在陈姑妈的大襟上,她用笤帚扫掉了那些。又从梳头匣子摸出黑乎乎的一面玻璃砖镜子来,她一照那镜子,她的脸就在镜子里被切成横横竖竖的许多方格子。那块镜子在十多年前被打碎了以后,就缠上四五尺长的红头绳,现在仍旧是那块镜子。她想要照一照碎头发丝是否还垂在额前,结果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恍恍惚惚地她还认识镜子里边的确是她自己的脸。她记得近几年来镜子就不常用,只有在过新年的时候,四月十八上庙会的时候,再就是前村娶媳妇或是丧事,她才把镜子拿出来照照,所以那红头绳若不是她自己还记得,谁看了敢说原先那红头绳是红的?因为发霉和油腻得使手触上去时感到了是触到胶上似的。陈姑妈连更远一点的集会也没有参加过,所以她养成了习惯,怕过河,怕下坡路,怕经过树林,更怕的还有坟场,尤其是坟场里枭鸟的叫声,无论白天或夜里,什么时候听,她就什么时候害怕。
陈姑妈洗完了手,扣好了小铜盒在柜底下。她在灶王爷板上的香炉里,插了三炷香。接着她就跪下去,向着那三个并排的小红火点叩了三个头。她想要念一段“上香头”,因为那经文并没有全记住,她想若不念了成套的,那更是对神的不敬,更是没有诚心。于是胸扣着紧紧的一双掌心,她虔诚地跪着。
灶王爷不晓得知不知道陈姑妈的儿子到底哪里去了,只在香火后边静静地坐着。蛛丝混着油烟,从新年他和灶王奶奶并排的被糨糊贴在一张木板上那一天起,就无间断地蒙在他的脸上。大概什么也看不着了,虽然陈姑妈的眼睛为着儿子就要挂下眼泪来。
外边的风一停下来,空气宁静得连针尖都不敢触上去。充满着人们的感觉的都是极脆弱而又极完整的东西。村庄又恢复了它原来的生命。脱落了草的房脊静静地在那里躺着。几乎被拔走了的小树垂着头在休息。鸭子呱呱地在叫,相同喜欢大笑的人遇到了一起。
白狗、黄狗、黑花狗……也许两条平日一见到非咬架不可的狗,风一静下来,它们都前村后村地跑在一起。完全是一个平静的夜晚,远处传来的人声,清澈得使人疑心从山涧里发出来的。
陈公公在窗外来回地踱走,他的思想系在他儿子的身上,仿佛让他把思想系在一颗陨星上一样。陨星将要沉落到哪里去,谁知道呢?
陈姑妈因为过度的虔诚而感动了她自己,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是湿了。让孩子从自己手里长到二十岁,是多么不容易!而最酸心的,不知是什么无缘无故地把孩子夺了去。她跪在灶王爷前边回想着她的一生,过去的她觉得就是那样了。人一过了五十,只等着往六十上数。还未到的岁数,她一想,还不是就要来了吗?这不是眼前就开头了吗?她想要问一问灶王爷,她的儿子还能回来不能!因为这烧香的仪式过于感动了她,她只觉得背上有点寒冷,眼睛有点发花。她一连用手背揩了三次眼睛,可是仍旧不能看见香炉碗里的三炷香火。
她站起来,到柜盖上去取火柴盒时,她才想起来,那香是隔年的,因为潮湿而灭了。
陈姑妈又站上锅台去,打算把香重新点起。因为她不常站在高处,多少还有点害怕。正这时候,房门忽然打开了。
陈姑妈受着惊,几乎从锅台上跌下来。回头一看,她说:
“哟哟!”
陈公公的儿子回来了,身上背着一对野鸡。
一对野鸡,当他往炕上一摔的时候,他的大笑和翻滚的开水咔啦咔啦似的开始了,又加上水缸和窗纸都被震动着,所以他的声音还带着回声似的,和冬天从雪地上传来的打猎人的笑声一样,但这并不是他今天特别出奇的笑,他笑的习惯就是这样。从小孩子时候起,在蚕豆花和豌豆花之间,他和会叫的大鸟似的叫着。他从会走路的那天起,就跟陈公公跑在瓜田上,他的眼睛真的明亮得和瓜田里的黄花似的,他的腿因为刚学着走路,常常耽不起那丝丝拉拉的瓜身的缠绕,跌倒是他每天的功课。而他不哭也不呻吟,假若擦破了膝盖的皮肤而流了血,那血简直不是他的一样。他只是跑着,笑着,同时嚷嚷着。若全身不穿衣裳,只戴一个蓝麻花布的兜肚,那就像野鸭子跑在瓜田上了,东颠西摇的,同时嚷着和笑着。并且这孩子一生下来陈姑妈就说:
“好大嗓门!长大了还不是个吹鼓手的角色!”
对于这初来的生命,不知道怎样去喜欢他才好,往往用被人蔑视的行业或形容词来形容。这孩子的哭声实在大,老娘婆想说:
“真是一张好锣鼓!”
可是他又不是女孩,男孩是不准骂他锣鼓的,被骂了破锣之类,传说上不会起家……今天他一进门就照着他的习惯大笑起来,若让邻居听了,一定不会奇怪。若让他的舅母或姑母听了,也一定不会奇怪。她们都要说:
“这孩子就是这样长大的呀!”
但是做父亲和做母亲的反而奇怪起来。他笑得在陈公公的眼里简直和黄昏之前大风似的,不能够控制,无法控制,简直是一种多余,是一种浪费。
“这不是疯子吗……这……这……”
这是第一次陈姑妈对儿子起的坏的联想。本来她想说:
“我的孩子啊!你可跑到哪儿去了呢!你……你可把你爹……”
她对她的儿子起了反感。他那么坦荡荡的笑声,就像他并没有离开过家一样。但是母亲心里想:
“他是偷着跑的呀!”
父亲站到红躺箱的旁边,离开儿子五六步远,脊背靠在红躺箱上。那红躺箱还是随着陈姑妈陪嫁来的,现在不能分清是红的还是黑的了。正像现在不能分清陈姑妈的头发是白的还是黑的一样。
陈公公和生客似的站在那里。陈姑妈也和生客一样。只有儿子才像这家的主人,他活跃的,夸张的,漠视了别的一切。他用嘴吹着野鸡身上的花毛,用手指尖扫着野鸡尾巴上的漂亮的长翎。
“这东西最容易打,钻头不顾腚……若一开枪,它就插猛子……这俩都是这么打住的。爹!你不记得么!我还是小的时候,你领我一块去拜年去……那不是,那不是……”他又笑起来:“那不是么!就用砖头打住一个——趁它把头插进雪堆去。”
陈公公的反感一直没有减消,所以他对于那一对野鸡就像没看见一样,虽然他平常是怎么喜欢吃野鸡。鸡丁炒芥菜缨,鸡块炖土豆。但是他并不向前一步,去触触那花的毛翎。
“这小子到底是去干的什么?”
在那棉花籽油还是燃着的时候,陈公公只是向着自己在反复:
“你到底跑出去干什么去了呢?”
陈公公第一句问了他的儿子,是在小油灯噼噼啦啦的灭了之后。他静静的把腰伸开,使整个的背脊接近了火炕的温热的感觉。
他充满着庄严而胆小的情绪等待儿子的回答。他最怕就怕的是儿子说出他加入了义勇队,而最怕的又怕他儿子不向他说老实话。所以已经来到喉咙的咳嗽也被他压下去了,他抑止着可能抑止的从他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三天以来的苦闷的急躁,陈公公觉得一辈子只有过这一次。也许还有过,不过那都提起来远了,忘记了。就是这三天,他觉得比活了半辈子还长。平常他就怕他早死,因为早死,使他不得兴家立业,不得看见他的儿孙的繁荣。而这三天,他想还是算了吧!活着大概是没啥指望。
关于儿子加入义勇队没有,对于陈公公是一种新的生命,比儿子加入了义勇队的新的生命的价格更高。
儿子回答他的,偏偏是欺骗了他。
“爹,我不是打回一对野鸡来么!跟前村的李二小子一块……跑出去一百多里……”
“打猎哪有这样打的呢!一跑就是一百多里……”陈公公的眼睛注视着纸窗微黑的窗棂。脱离他嘴唇的声音并不是这句话,而是轻微的和将要熄灭的灯火那样无力叹息。
春天的夜里,静穆得带着温暖的气息,尤其是当柔软的月光照在窗子上,使人的感觉像是看见了鹅毛在空中游着似的,又像刚刚睡醒,由于温暖而眼睛所起的惰懒的金花在腾起。
陈公公想要证明儿子非加入了义勇队不可的,一想到“义勇队”这三个字,他就想到“小日本”那三个字。
“××××××××××××××××,××××”一想到这个,他就怕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是小日本枪毙义勇队。所以赶快把思想集中在纸窗上,他无用处地计算着纸窗被窗棂所隔开的方块到底有多少。两次他都数到第七块上就被“义勇队”这三个字撞进脑子来而搅混了。
睡在他旁边的儿子,和他完全是隔离的灵魂。陈公公转了一个身,在转身时他看到儿子在微光里边所反映的蜡黄的脸面和他长拖拖的身子。只有儿子那瘦高的身子和挺直的鼻梁还和自己一样。其余的,陈公公觉得完全都变了。只有三天的工夫,儿子和他完全两样了。两样得就像儿子根本没有和他一块生活过,根本他就不认识他,还不如一个刚来的生客。因为对一个刚来的生客最多也不过生疏,而绝没有忌妒。对儿子,他却忽然存在了忌妒的感情。秘密一对谁隐藏了,谁就忌妒;而秘密又是最自私的,非隐藏不可。
陈公公的儿子没有去打猎,没有加入义勇队。那一对野鸡是用了三天的工钱在松花江的北沿铁道旁买的。他给日本人修了三天铁道。对于工钱,还是他生下来第一次拿过。他没有做过佣工,没有做过零散的铲地的工人,没有做过帮忙的工人。他的父亲差不多半生都是给人家看守瓜田。他随着父亲从夏天就开始住在三角形的瓜窝堡里。瓜窝堡夏天是在绿色的瓜花里边,秋天则和西瓜或香瓜在一块了。夏天一开始,所有的西瓜和香瓜的花完全开了,这些花并不完全每个都结果子,有些个是谎花。这谎花只有谎骗人,一两天就蔫落了。这谎花要随时摘掉的。他问父亲说:
“这谎花为什么要摘掉呢?”
父亲只说:
“摘掉吧!它没有用处。”
长大了他才知道,谎花若不摘掉,后来越开越多。那时候他不知道。但也同父亲一样的把谎花一朵一朵地摘落在垄沟里。小时候他就在父亲给人家管理的那块瓜田上,长大了仍旧是在父亲给人家管理的瓜田上。他从来没有直接给人家佣工,工钱从没有落过他的手上,这修铁道是第一次。况且他又不是专为着修铁道拿工钱而来的,所以三天的工钱就买了一对野鸡。第一,可以使父亲喜欢;第二,可以借着野鸡撒一套谎。
现在他安安然然地睡着了,他以为父亲对他的谎话完全信任了。他给日本人修铁道,预备偷着拔出铁道钉子来,弄翻了火车这个企图,他仍是秘密的。在梦中他也像看见了日本兵的子弹车和食品车。
“这虽然不是当义勇军,可是干的事情不也是对着小日本吗?
洋酒、盒子肉(罐头),我是没看见,只有听说,说上次让他们弄翻了车,就是义勇军派人弄的。东西不是通通被义勇军得去了吗……他妈的……就不说吃,用脚踢着玩吧,也开心。”
他翻了一个身,他擦一擦手掌。白天他是这样想的,夜里他也就这样想着就睡了。他擦着手掌的时候,可觉得手掌与平常有点不一样,有点僵硬和发热。两只胳臂仍旧抬着铁轨似的有点发酸。
陈公公张着嘴,他怕呼吸从鼻孔进出,他怕一切声音,他怕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偏偏他的鼻子有点窒塞。每当他吸进一口气来,就像有风的天气,纸窗破了一个洞似的,呜呜地在叫。虽然那声音很小,只有留心才能听到。但到底是讨厌的,所以陈公公张着嘴预备着睡觉。他的右边是陈姑妈,左边是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对野鸡的莫名其妙的儿子。
棉花籽油灯熄灭后,灯芯继续发散出煳香的气味。陈公公偶而从鼻子吸了一口气时,他就嗅到那灯芯的气味。因为他讨厌那气味,并不觉得是糊香的,而觉得是辣酥酥的引他咳嗽的气味。所以他不能不张着嘴呼吸。好像他讨厌那油烟,反而大口的吞着那油烟一样。
第二天,他的儿子照着前回的例子,又是没有声响的就走了。
这次他去了五天,比第一次多了两天。
陈公公应付着他自己的痛苦,是非常沉着的。他向陈姑妈说:
“这也是命呵……命里当然……”
春天的黄昏,照常存在着那种静穆得就像浮腾起来的感觉。陈姑妈的一对红公鸡,又像一对小红鹤似的用一条腿在房前站住了。
“这不是命是什么!算命打卦的,说这孩子不能得他的济……你看,不信是不行呵,我就一次没有信过。可是不信又怎样,要落到头上的事情,就非落上不可。”
黄昏的时候,陈姑妈在檐下整理着豆秆,凡是豆荚里还存在一粒或两粒豆子的,她就一粒不能跑过的把那豆粒留下。她右手拿着豆秆,左手摘下豆粒来,摘下来的豆粒被她丢进身旁的小瓦盆去,每颗豆子都在小瓦盆里跳了几下。陈姑妈左手里的豆秆也就丢在一边了。越堆越高起来的豆秆堆,超过了陈姑妈坐在地上的高度,必须到黄昏之后,那豆粒滚在地上找不着的时候,陈姑妈才把豆秆抱进屋去。明天早晨,这豆秆就在灶门口里边变成红乎乎的火。陈姑妈围绕着火,好像六月里的太阳围绕着菜园。谁最热烈呢?陈姑妈呢!还是火呢!这个分不清了。火是红的,可是陈姑妈的脸也是红的。正像六月太阳是金黄的,六月的菜花也是金黄的一样。
春天的黄昏是短的,并不因为人们喜欢而拉长,和其余三个季节的黄昏一般长。养猪的人家喂一喂猪,放马的人家饮一饮马……若是什么也不做,只是抽一袋烟的工夫,陈公公就是什么也没有做,拿着他的烟袋站在房檐底下。黄昏一过去,陈公公变成一个长拖拖的影子,好像一个黑色的长柱支持着房檐。他的身子的高度,超出了这一连排三个村子所有的男人。只有他的儿子,说不定在这一两年中要超过他的。现在儿子和他完全一般高,走进门的时候,儿子担心着父亲,怕父亲碰了头顶。父亲担心着儿子,怕是儿子无止境的高起来,进门时,就要顶在门梁上。其实不会的。因为父亲心里特别喜欢儿子也长了那么高的身子而常常说相反的话。
陈公公一进房门,帽子撞在上门梁上,上门梁把帽子擦歪了。
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情。一辈子就这么高,一辈子也总戴着帽子。因此立刻又想起来儿子那么高的身子,而现在完全无用了。高有什么用呢?现在是他自己任意出去瞎跑,陈公公的悲哀,他自己觉得完全是因为儿子长大了的缘故。
“人小,胆子也小;人大,胆子也大……”
所以当他看到陈姑妈的小瓦盆里泡了水的黄豆粒,一夜就裂嘴了,两夜芽子就长过豆粒子,他心里就恨那豆芽,他说:
“新的长过老的了,老的就完蛋了。”
陈姑妈并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她一边梳着头一边答应着:
“可不是么……人也是这样……个人家的孩子,撒手就跟老子一般高了。”
第七天上,儿子又回来了,这回并不带着野鸡,而带着一条号码:381号。
陈公公从这一天起可再不说什么“老的完蛋了”这一类话。有几次儿子刚一放下饭碗,他就说:
“擦擦汗就去吧!”
更可笑的他有的时候还说:
“扒拉扒拉饭粒就去吧!”
这本是对三岁五岁的小孩子说的,因为不大会用筷子,弄了满嘴的饭粒的缘故。
别人若问他:
“你儿子呢?”
他就说:
“人家修铁道去啦……”
他的儿子修了铁道,他自己就像在修着铁道一样。是凡来到他家的:卖豆腐的,卖馒头的,收买猪毛的,收买碎铜烂铁的,就连走在前村子边上的不知道哪个村子的小猪倌有一天问他:
“大叔,你儿子听说修了铁道吗?”
陈公公一听,立刻向小猪倌摆着手:
“你站住……你停一下……你等一等,你别忙,你好好听着!
人家修了铁道啦……是真的。连号单都有:381。”
他本来打算还要说,有许多事情必得见人就说,而且要说就说得详细。关于儿子修铁道这件事情,是属于见人就说而要说得详细这一种的。他想要说给小猪倌的,正像他要说给早晨担着担子来到他门口收买碎铜烂铁那个一只眼的一样多。可是小猪倌走过去了,手里打着个小破鞭子。陈公公心里不大愉快。他顺口说了一句:
“你看你那鞭子吧,没有了鞭梢,你还打呢!”
走了好远了,陈公公才听明白,放猪的那孩子唱的正是他在修着铁道的儿子的号码“381”。
陈公公是一个和善的人,对于一个孩子他不会多生气。不过他觉得孩子终归是孩子。不长成大人,能懂得什么呢?他说给那收买碎铜烂铁的,说给卖豆腐的,他们都好好听着,而且问来问去。他们真是关于铁道的一点常识也没有。陈公公和那卖豆腐的差不多,等他一问到连陈公公也不大晓得的地方,陈公公就笑起来,用手拔下一棵前些日子被大风吹散下来的房檐的草梢:
“哪儿知道呢!等修铁道的回来讲给咱们听吧!”
比方那卖豆腐的问:
“我说那火车就在铁道上,一天走了千八百里也不停下来喘一口气!真是了不得呀……陈大叔,你说,也就不喘一口气?”
陈公公就大笑着说:
“等修铁道的回来再说吧!”
这问的多么详细呀!多么难以回答呀!因为陈公公也是连火车见也没见过。但是越问得详细,陈公公就越喜欢。他的道理是:
“人非长成人不可,不成人……小孩子有什么用……小孩子一切没有计算!”于是陈公公觉得自己的儿子幸好已经二十多岁;不然,就好比这修铁道的事情吧,若不是他自己主意,若不是他自己偷着跑去的,这样的事情,一天五角多钱,怎么能有他的份儿呢?
陈公公也不一定怎样爱钱,只要儿子没有加入义勇军,他就放心了。不但没有加入义勇军反而拿钱回来,几次他一见到儿子放在他手里的崭新的纸票,他立刻想到381号。再一想,又一定想到那天大风停了的晚上,儿子背回来的那一对野鸡。再一想,就是儿子会偷着跑出去,这是多么有主意的事呵。这孩子从小没有离开过他的爹妈。可是这下子他跑了,虽然说是跑的把人吓一跳。可到底跑得对。没有出过门的孩子,就像没有出过飞的麻雀,没有出过洞的耗子。等一出来啦,飞得比大雀还快。
到四月十八,陈姑妈在庙会上所烧的香比哪一年烧的都多。娘娘庙烧了三大子线香,老爷庙也是三大子线香。同时买了些毫无用处的只是看着玩的一些东西。她竟买起假脸来,这是多少年没有买过的啦!她屈着手指一算,已经是十八九年了。儿子四岁那年她给他买过一次。以后再没买过。
陈姑妈从儿子修了铁道以后,表面上没有什么改变,她并不和陈公公一样,好像这小房已经装不下他似的,见人就告诉儿子修了铁道。她刚刚相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围绕着她的又多了些东西。在柴栏子旁边除了鸡架,又多了个猪栏子,里面养着一对小黑猪。陈姑妈什么都喜欢一对,就因为现在养的小花狗只有一个而没有一对的那件事,使她一休息下来,小狗一在她的腿上擦着时,她就说:
“可惜这小花狗就不能再要到一个。一对也有个伴呵!单个总是孤单单的。”
陈姑妈已经买了一个透明的化学品的肥皂盒。买了一把新剪刀,她每次用那剪刀,都忘不了用手摸摸剪刀。她想:这孩子什么都出息,买东西也会买,是真钢的。六角钱,价钱也好。陈姑妈的东西已经增添了许多,但是那还要不断的增添下去。因为儿子修铁道每天五角多钱。陈姑妈新添的东西,不是儿子给她买的,就是儿子给她钱她自己买的。从心说她是喜欢儿子买给她东西,可是有时当着东西从儿子的手上接过来时,她却说:
“别再买给你妈这个那个的啦……会赚钱可别学着会花钱……”
陈姑妈的梳子镜子也换了。并不是说那个旧的已经扔掉,而是说新的锃亮的已经站在红躺箱上了。陈姑妈一擦箱盖,擦到镜子旁边,她就像发现了一个新的小天地一样。那镜子实在比旧的明亮到不可计算那些倍。
陈公公也说过:
“这镜子简直像个小天河。”
儿子为什么刚一跑出去修铁道,要说谎呢?为什么要说是去打猎呢?关于这个,儿子解释了几回。他说修铁道这事,怕父亲不愿意,他也没有打算久干这事,三天两日的,干干试试。长了,怎么能不告诉父亲呢。可是陈公公放下饭碗说:
“这都不要紧,这都不要紧……到时候了吧?咱们家也没有钟,擦擦汗去吧!”到后来,他对儿子竟催促了起来。
陈公公讨厌的大风又来了,从房顶上,从枯树上来的,从瓜田上来的,从西南大道上来的,而这些都不对,说不定是从哪儿来。
浩浩荡荡的,滚滚旋旋的,使一切都吼叫起来,而那些吼叫又淹灭在大风里。大风包括着种种声音,好像大海包括着海星、海草一样。谁能够先看到海星、海草而还没看到大海?谁能够先听到因大风而起的这个那个的吼叫而还没有听到大风?天空好像一张土黄色的大牛皮,被大风鼓着,荡着,撕着,扯着,来回地拉着。从大地卷起来的一切干燥的,拉杂的,零乱的,都向天空扑去,而后再落下来,落到安静的地方,落到可以避风的墙根,落到坑坑凹凹的不平的地方,而添满了那些不平。所以大地在大风里边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平平坦坦的。而天空则完全相反,混沌了,冒烟了,刮黄天了,天地刚好吹倒转了个儿。人站在那里就要把人吹跑,狗跑着就要把狗吹得站住,使向前的不能向前,使向后的不能退后。小猪在栏子里边不愿意哽叫,而它必须哽叫;孩子唤母亲的声音,母亲应该听到,而她必不能听到。
陈姑妈一推开房门,就被房门带跑出去了。她把门扇只推一个小缝,就不能控制那房门了。
陈公公说:
“那又算什么呢!不冒烟就不冒烟。拢火就用铁大勺下面片汤,连汤带菜的,吃着又热乎。”
陈姑妈又说:
“柴火也没抱进来,我只以为这风不会越刮越大……抱一抱柴火不等进屋,从怀里都被吹跑啦……”
陈公公说:
“我来抱。”
陈姑妈又说:
“水缸的水也没有了呀……”
陈公公说:
“我去挑,我去挑。”
讨厌的大风要拉去陈公公的帽子,要拔去陈公公的胡子。他从井沿挑到家里的水,被大风吹去了一半。两只水桶,每只剩了半桶水。
陈公公讨厌的大风,并不像那次儿子跑了没有回来的那次的那样讨厌。而今天最讨厌大风的像是陈姑妈。所以当陈姑妈发现了大风把屋脊抬起来了的时候,陈公公说:
“那算什么……你看我的……”
他说着就蹬着房檐下酱缸的边沿上了房。陈公公对大风十分有把握的样子,他从房檐走到房脊去是直着腰走。虽然中间被风压迫着弯过几次腰。
陈姑妈把砖头或石块传给陈公公。他用石头或砖头压着房脊上已经飞起来的草。他一边压着一边骂着。乡下人自言自语的习惯,陈公公也有:
“你早晚还不得走这条道吗!你和我过不去,你偏要飞,飞吧!看你这几根草我就制服不了你……你看着,你他妈的,我若让你能够从我手里飞走一棵草刺也算你能耐。”
陈公公一直吵叫着,好像风越大,他的吵叫也越大。
住在前村卖豆腐的老李来了,因为是顶着风,老李跑了满身是汗。他喊着陈公公:
“你下来一会,我有点事,我告……告诉你。”
陈公公说:
“有什么要紧的事,你等一等吧,你看我这房子的房脊,都给大风吹靡啦!若不是我手脚勤俭,这房子住不得,刮风也怕,下雨也怕。”
陈公公得意地在房顶上故意地迟延了一会。他还说着:
“你先进屋去抽一袋烟……我就来,就来……”
卖豆腐的老李把嘴塞在袖口里,大风大得连呼吸都困难了。他在袖口里边招呼着:
“这是要紧的事,陈大叔……陈大叔你快下来吧……”
“什么要紧的事?还有房盖被大风抬走了的事要紧……”
“陈大叔,你下来,我有一句话说……”
“你要说就在那儿说吧!你总是火烧屁股似的……”
老李和陈姑妈走进屋去了。老李仍旧用袖口堵着嘴像在院子里说话一样。陈姑妈靠着炕沿听着李二小子被日本人抓去啦……“什么!什么!是吗!是吗!”陈姑妈的黑眼球向上翻着,要翻到眉毛里去似的。
“我就是来告诉这事……修铁道的抓了三百多……你们那孩子……”
“为着啥事抓的?”
“弄翻了日本人的火车罢啦!”
陈公公一听说儿子被抓去了,当天的夜里就非向着西南大道上跑不可。那天的风是连夜刮着,前边是黑滚滚的,后边是黑滚滚的;远处是黑滚滚的,近处是黑滚滚的。分不出头上是天,脚下是地;分不出东南西北。陈公公打开了小钱柜,带了所有儿子修铁道赚来的钱。
就是这样黑滚滚的夜,陈公公离开了他的家,离开了他管理的瓜田,离开了他的小草房,离开了陈姑妈。他向着西南大道向着儿子的方向,他向着连他自己也辨不清的远方跑去。他好像发疯了,他的胡子,他的小袄,他的四耳帽子的耳朵,他都用手扯着它们。
他好像一只野兽,大风要撕裂了他,他也要撕裂了大风。陈公公在前边跑着,陈姑妈在后面喊着:
“你回来吧!你回来吧!你没有了儿子,你不能活。你也跑了,剩下我一个人,我可怎么活……”
大风浩浩荡荡的,把陈姑妈的话卷走了,好像卷着一根毛草一样,不知卷向什么地方去了。
陈公公倒下来了。
第一次他倒下来,是倒在一棵大树的旁边。他第二次倒下来,是倒在什么也没有存在的空空敞敞、平平坦坦的地方。
现在是第三次,人实在不能再走了,他倒下了,倒在大道上。
他的膝盖流着血,有几处都擦破了肉,四耳帽子跑丢了。眼睛的周遭全是在翻花。全身都在痉挛、抖擞,血液停止了。鼻子流着清冷的鼻涕,眼睛流着眼泪,两腿转着筋,他的小袄被树枝撕破,裤子扯了半尺长一条大口子,尘土和风就都从这里向里灌,全身马上僵冷了。他狠命的一喘气,心窝一热,便倒下去了。
等他再重新爬起来,他仍旧向旷野里跑去。他凶狂地呼喊着。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叫的是什么。风在四周捆绑着他,风在大道上毫无倦意的吹啸,树在摇摆,连根拔起来,摔在路旁。地平线在混沌里完全消融,风便做了一切的主宰。
初冬
初冬,我走在清凉的街道上,遇见了我的弟弟。
“莹姐,你走到哪里去?”
“随便走走吧!”
“我们去吃一杯咖啡,好不好,莹姐。”
咖啡店的窗子在帘幕下挂着苍白的霜层。我把领口脱着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
我们开始搅着杯子零啷地响了。
“天冷了吧!并且也太孤寂了,你还是回家的好。”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
我摇了摇头,我说:“你们学校的篮球队近来怎么样?还活跃吗?你还很热心吗?”
“我掷筐掷得更进步,可惜你总也没到我们球场上来了。你这样不畅快是不行的。”
我仍搅着杯子,也许飘流久了的心情,就和离了岸的海水一般,若非遇到大风是不会翻起的。我开始弄着手帕。弟弟再向我说什么我已不去听清他,仿佛自己是沉坠在深远的幻想的井里。
我不记得咖啡怎样被我吃干了杯了。茶匙在搅着空的杯子时,弟弟说:“再来一杯吧!”
女侍者带着欢笑一般飞起的头发来到我们桌边,她又用很响亮的脚步摇摇地走了去。
也许因为清早或天寒,再没有人走进这咖啡店。在弟弟默默看着我的时候,在我的思想凝静得玻璃一般平的时候,壁间暖气管小小嘶鸣的声音都听得到了。
“天冷了,还是回家好,心情这样不畅快,长久了是无益的。”
“怎么!”
“太坏的心情与你有什么好处呢?”
“为什么要说我的心情不好呢?”
我们又都搅着杯子。有外国人走进来,那响着嗓子的、嘴不住在说的女人,就坐在我们的近边。她离得我越近,我越嗅到她满衣的香气,那使我感到她离得我更辽远,也感到全人类离得我更辽远。也许她那安闲而幸福的态度与我一点联系也没有。
我们搅着杯子,杯子不能像起初搅得发响了。街车好像渐渐多了起来,闪在窗子上的人影,迅速而且繁多了。隔着窗子,可以听到喑哑的笑声和喑哑的踏在行人道上的鞋子的声音。
“莹姐,”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天冷了,再不能飘流下去,回家去吧!”弟弟说:“你的头发这样长了,怎么不到理发店去一次呢?”我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话所激动了。
也许要熄灭的灯火在我心中复燃起来,热力和光明鼓荡着我:
“那样的家我是不想回去的。”
“那么飘流着,就这样飘流着?”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他的杯子留在左手里边,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手心向上翻张了开来,要在空间摸索着什么似的。最后,他是捉住自己的领巾。我看着他在抖动的嘴唇:“莹姐,我真担心你这个女浪人!”他牙齿好像更白了些,更大些,而且有力了,而且充满热情了。为热情而波动,他的嘴唇是那样的退去了颜色。并且他的全人有些近乎狂人,然而安静,完全被热情侵占着。
出了咖啡店,我们在结着薄碎的冰雪上面踏着脚。
初冬,早晨的红日扑着我们的头发,这样的红光使我感到欣快和寂寞。弟弟不住地在手下摇着帽子,肩头耸起了又落下了;心脏也是高了又低了。
渺小的同情者和被同情者离开了市街。
停在一个荒败的枣树园的前面时,他突然把很厚的手伸给了我,这是我们要告别了。
“我到学校去上课!”他脱开我的手,向着我相反的方向背转过去。可是走了几步,又转回来:
“莹姐,我看你还是回家的好!”
“那样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愿意受和我站在两极端的父亲的豢养……”
“那么你要钱用吗?”
“不要的。”
“那么,你就这个样子吗?你瘦了!你快要生病了!你的衣服也太薄啊!”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充满着祈祷和愿望。我们又握过手,分别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太阳在我的脸面上闪闪耀耀。仍和未遇见弟弟以前一样,我穿过街头,我无目的地走。寒风,刺着喉头,时时要发作小小的咳嗽。
弟弟留给我的是深黑色的眼睛,这在我散漫与孤独的流荡人的心板上,怎能不微温了一个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