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人问起苏宇珏第一次见到许幼灵是什么印象，他沉思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出别意的笑容，“像只被惹恼的刺猬，很凶。”手指修长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刺猬的形状。瘦骨如柴的夫人装扮的小孩子，没想到爆发出的声音那么响。
无疑第一次见面是尴尬的。
压下心中的震惊，李渡清和苏绣梅对视了一眼笑着先打破沉默。苏绣梅将幼灵引到苏宇珏面前介绍，“宇珏，这是张皓宸的……”忽然意识到自己范了个大错，连忙收住话，她看了看幼灵，第一次遇到令自己和对方这么窘迫的境况，一时之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哽在了嗓子里。
幼灵努力提起精神，苍白的脸上笑了笑，主动接下去，“我是许幼灵。”直接忽略张皓宸那四个字。
苏宇珏也主动介绍了自己，如玉寒冰的脸上露出客套又疏离的微笑。“我认识你大哥许嘉鸿和许嘉?，前些日子我还在巴黎的时候见过你二哥嘉?。”
幼灵微笑着点点头，许嘉鸿和许嘉?与他认识她倒不意外。大哥从商，经营纺织厂的货源都是从文洋公司旗下的纱厂运过来，那次和苏绣梅一同坐船来美利坚的时候说起他的公司，她就知道了。至于她二哥，苏宇珏在国外经常在华人圈里交际，经常帮助华人留学生，认识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这时候提起二哥，幼灵眼睛里泪花闪动，嗓子眼里如刺在哽，轻“啃”一声，觉得嗓子通畅才说话，“二哥，不知道怎么样了。”话讲到最后声音变调了，有细微的哭意，她连忙刹住音。
她微微侧过身子背对他们，用手帕擦去悬在下眼睑欲要留下的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来。
“不好意思，失态了。”她笑的尴尬，那模样十分难看。
那通电话之后，大概过了四五天，吃过早餐，幼灵和苏宇珏，李渡清夫妇一起散步回来。女仆透过客厅的窗户看到他们回来马上走了出来，用英文告知幼灵有几名男子在偏厅等她。
幼灵点了点头，心中猜测到会是皓宸。女仆在前面引路，苏绣梅有些不放心想陪她一起，转头向身后的两名试了一个眼神，叫他们也来。
幼灵却拒绝了。
“谢谢你们的好意，我想自己面对他。”幼灵看向他们，露出感激的笑容，“虽然这情况不一定我能面对，但还是希望给我自己一点空间。”
她独自走进偏厅，看到皓宸和他带来的四个朋友微微诧异了一下，但很快恢复神情。她以为他只带了一两个朋友。
皓宸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神情有些不耐烦和不安，身旁站着两个朋友在安抚他，其他两个坐在沙发上。看到幼灵出现，方才还在说话的几个人安静了下来。
皓宸与她四目相对许久，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就连一句简单的问候也没有。感觉到此时的尴尬，他变扭地转过身子朝向窗户。几个朋友也没开口，场面愈加冰冷。
桌上放着一只档案袋，幼灵坐下之后，坐在沙发上的其中一名男子将档案袋里的离婚协议书拿出来，从桌上移动到幼灵面前。幼灵看了他一眼，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脸，轻轻地咳了一声。
幼灵盯了一会儿眼前一叠厚厚的中文字英文字交错的西式“休书”，先打破这个冰冷的僵局。“要离婚可以，但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需要先告知家里一声。”
听到她的话，皓宸顿时着急起来，“不行，不行，这段婚姻拖得够久了，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李芷凝马上就要回国……你知道的，我必须要离婚。”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会不会伤害到她，只想着要拿到这一纸离婚书去找李芷凝。
幼灵抬起头冷冷地凝视他，因为着急和激动，他白皙的脸通红，抿着嘴巴紧紧的，西装裤里的双手握成拳头，全身上下都露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在他对她千锤百炼的伤害之后才有如今这一颗铜钱铁壁筑起的心，她竟连一丝难过也没有了。
她冷冷地说道：“签字可以，但是签之前我要同你先说明好。”她还没说完，他面目顿时绽放出光彩，笑着连连先答应，落在幼灵眼里，十分的厌恶，越来越觉得他很可恶。但是又能怎样，婚姻留不住他了，那不如放手，潇洒一点。
她板起冰冷的脸，说话坚硬，一字一句清晰明白，继续说道，“张皓宸，今日是我要同你离婚，不是你同我离婚。”这话一出，在场的几个人面色一变，着急的都要开口，可是被幼灵提高的嗓门打断了。
她大声说道：“张皓宸，你自以为文采风流，追求浪漫，欣赏艺术，蒙受儒家之学，又接受西方教育，思想先潮，但也不过是个刚愎自用的俗人。你自以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封建，打着冲破‘冲破封建，主张自由’的口号，首当其冲地先做离婚第一人，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多情又薄情找借口罢了。”
“你自私自利，总觉得这段婚姻亏欠你，我也亏欠你，你可知，在这段婚姻我的不快全是来自你不闻不问的无情。成亲一月不到，你就抛下结发妻子，那时顾及你求学之渴也就罢了，后来我追随你来这人生地不熟的国家，我和你虽日夜同寝也比不过左右邻舍，我的孤独，悲伤，你从未过问一句。你一味的自怨自艾，连同我也代入了痛苦的深渊。”
“孩子没了……”说道这里，声音凄怆，她动容地流下眼泪，“无可奈何。我忍受着丧子之痛，还在病中，你就消失踪影……如今，又来逼我签字，说什么冲破封建第一人，也不过是为了正大光明和别人在一起……试问，你是有情，还是无情？”
幼灵字字珠玑，将皓宸说的哑口无言，面色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第一次对她萌生出无地自容的感情，背过身去无脸相见。
他的朋友们听的目瞪口呆，从来也不知这位默默无闻如空气一般存在的女子竟如此牙尖嘴利，他们旁人也一句帮补得。
这些话都是幼灵长期压抑之下的肺腑之言，如今说出来反倒是真正的解脱了。翻看了离婚文件之后，幼灵利落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凝视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一下，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也可如此珍贵。
她拿起文件走到皓宸面前递给他，眼睛大大地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大胆近距离地凝视他，审视他，心细地发现在他接过她递来的文件时露出的惊喜，看到那上面确实下了她的名字，他才完完全全地松了一口气。
先前她说的那番话到底没落在他心上。无关紧要的人，如同走在路上不注意的行人，何必放在心上。
那几个人围着皓宸已经开始祝贺，一点也不顾及幼灵还在，一个个脸上充满了欢乐，一一与皓宸握手表示祝贺。幼灵端坐在沙发上，冷眼瞧着他们。
拿到离婚文件，他们就马上向苏宇珏他们告辞了。
苏绣梅在偏厅门口站了一会儿，面色忧郁，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李渡清在她身旁轻声说了一句，“还是进去看看吧。”经历如此大变，一个人呆着总觉得不放心。
有了丈夫的话，苏绣梅果断地推门进去。幼灵还坐在那里，低着头，一只手托着额头，看不见她的面容，但还是看得出来她在难过。
“幼灵……”苏绣梅坐到她身旁，伸手搭在她瘦削的肩上，想说安慰的话可一句也说不出来。
先前幼灵在偏厅里对皓宸的一番话，她自是一字不落听的一清二楚。到底是不放心她一个人面对如此大的变故，她和李渡清苏宇珏三个人就在大厅坐下。因为这一番话，令绣梅对她的形象有所改观，生出敬佩之意，也还有深深的怜悯。
佩服她在忍受了这么久的精神压抑之后，她能勇敢地在不公面前去斥责种种不是。但离婚的女人好比被休妻的女人，虽然时代在改变，但到底在中国还没有离婚这先例。
推陈出新都需要一个过程，更何况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去被中国人去接受。如今这社会还有旧社会遗留的人，在他们贫瘠腐朽的思想里对“离婚”这一词还是十分陌生，但提到没了丈夫的女人，他们只有“休妻”和“寡妇”之分。
还未回到中国，她先开始替幼灵担心未来了。
幼灵又如何不知。她抬起低垂地脑袋，双眼迷茫地看向绣梅，脸色异常苍白，然后轻轻地将头靠在绣梅肩上。
绣梅伸开手臂圈住她瘦小的身体，轻声说道；“你要是想哭就哭吧。”
幼灵缓缓地摇了摇头，眼睛和神情，还有说的话都充满了倦怠，“哭不出来了。在离婚之前，我就已经把所有的眼泪哭完了。”
她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想过会伤痛的感觉也没有，被**麻痹了一样，脑子空空的一片，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
她害怕去想的“未来”，已经无法避免地向她步步紧逼。她得储存精力要好好去思考，可是此刻，她没法集中精力去想。她真的太累，太累了。
幼灵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