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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月花一旦确定丁小丽是打算逃跑之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要到哪里去?想出去做女流氓吗?除非老娘死了,你别想出这个家门!
何老六也衣冠不整地从屋里出来:真是女大不中留呀。再急也不能自己跑啊。
汪月花提起丁小丽的小提箱走进自己的屋子,同时嘱咐何老六:给我看着她点。
丁小丽绝望地靠在门边,但眼中透射着倔强。
陈晨等同学在由宿舍区通往教学区的防空洞门口正与一个带红袖章的校工争执着。
陈晨理直气壮地:有近路为什么要锁着门不让我们走?非要我们天天从山坡上绕?
校工脸红脖子粗的护着大铁锁:这是战备设施,要准备打仗的。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你们懂不懂?
对这明显过时的语言,大学生们抱以一阵哄笑。
陈晨继续有理有节地交涉:那为什么老师上下班的时候能走这条近路,我们就不行呢?
校工:老师是老师,学生是学生。
正说着,有人喊了一声:马老师来了!
马奇夹着课本出来,学生连忙上前七嘴把舌地诉说。
马奇摆了摆手,转向校工:学生们的意见是对的,深挖洞的时代过去了,学生和老师都不该再走弯路了。
校工工望着马奇胸前的红校徽,不太情愿地打开了铁锁。
马奇带头走进长长的通道,洞壁上还依稀可见文革时留下的标语痕迹。
学生们也跟了进来,马奇和年轻学子的脚步一起在洞内回响。
马奇走出洞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陈晨等同学欢呼着从他身后跑出,突然,他的眼里又恢复了常见的忧郁,向系办公室走去。
马奇当然无从想象丁小丽的处境,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可更重要的事是什么呢?现实让自视甚高的他沮丧,他弄不清楚为什么那位被学生哄下讲坛的老同学居然做了系里的副书记,而才高八斗的他却只能日复一日地上课下课。
系副书记王发易和几个老师正在聊天,看见马奇进来一边泡茶一边习惯性地调侃起马奇来:哟!我们未来的大历史学家马克思马老师来了。听说你最近很忙呵,不是埋头啃书本,就是去老区考察,应该有许多高见吧?。
我能有什么高见?马奇略带讥讽,也有点自嘲地翻看着信件。
老区怎么样?对恢复高考有什么反应?王发易颇有首长派头地点上一支香烟问。
当然是热烈拥护了!进大学必须通过考试,择优录取,像我们那样靠多担几担牛粪,巴结个公社书记就上大学的现象必须废止,这是我老早就说过的!马奇看不惯王发易那种压根不是一个官却有点官模官样的说话腔调。
我们的马克思的确是有先见之明了!不过,我以前好像没有听你说过这样的话呀!王发易接着调侃道,在场的其他的几名教师迎合着发出轻微的笑声。
马奇随手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粉笔灰,不屑一顾地走出办公室。
马奇高蹈独行,又有几分孤寂的背影。
真理总与马奇无关,而奇谈怪论,标新立异差不多才是他的别名。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比《红楼梦》里那块准备补天,又被无端忽视,抛弃在青埂峰下的顽石还要寂寞、悲伤。
望着马奇的背影,王发易掐灭了烟。
几个老师纷纷议论起来:准是又跑到资料室小谭那去了。
你们还不知道吧,其实他离婚有好几年了!
什么?离婚?
他这样的人离婚有什么奇怪的?哪个女人愿意跟他倒奇怪了。资料员小谭正在埋头靠近一台当年非常时兴的四喇叭录音机,陶醉地偷听邓丽君的情歌。一声门响,小谭连忙关掉音量开关。
马奇进来,随身坐在了桌子上:又在听黄色歌曲?
什么黄色歌曲,你别动!
谁唱的?马奇还是要听。
邓丽君!小谭又悄悄放大了点音量,同时跟着哼唱起来。
这还不是靡靡之音!晚上有空吗?马奇随意地听着歌曲,问得三心二意。
小谭回以似媚非媚的眼神,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马奇:今天好像没你的课吧?
不是王克先生的老婆要生孩子吗?我这种人学问没有,空闲不少,随叫随到。哎,今晚你到底有空没空?
小谭看看四周,答非所问:哎,下来好吗?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马奇依然坐在桌上,还更夸张地翘上一只腿:什么样子?你以为他们谁不知道我已经离婚了?是,离婚的男人,怎么样?!比那些搂着自己的老婆,想着别的女人还不敢说的假正经强。
嘘——你小声点好不好。电话铃响。
小谭又关低了音量,漫不经心地拿起电话:喂——找谁?小谭看了马奇一眼:找你的,怎么转到这来了?
马奇也有些惊讶:我的电话?
小谭撇撇嘴:女的。
马奇将信将疑地接过当听筒:我是马奇,哪位?谁?!马奇突然从桌子上跳下来,对着电话问:是你?真的是你吗?
小谭对马奇轻薄的热情不屑一顾、又要吃醋:又勾上了哪一位,校内的还是校外的?
马奇捂住话筒,狠狠地瞪了小谭一眼,再对电话里的丁小丽说话:哎呀,真没想到会接到你的电话,真是巧,今天我本来没有课,是不会到系里来的。你来省城了?哦,对对对,我说过的,当然可以来找我,你看这样吧,我今天还有点事,你就先忙你自己的吧。明天,明天如果你有空,我请你吃顿饭,只是不一定有你们家饭店的味道好呀!明天,好么——
丁小丽一听马奇说明天就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但她强忍泪水,说了一声:好。就放下了话筒。
小老板过来收钱。
几多钱?丁小丽问。
三毛!
丁小丽小心翼翼地付了钱,走出小卖部,抱着一只小箱子,茫然地望着身边的人流和车流,竟无法前行,就势蹲在了路边。
在丁贵琴的帮助下,丁小丽总算逃到了省城,可等到她两脚一落上繁华都市的街道,立即就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棵长在路边的小草。马奇留给她的纸条这会儿也忽然轻如鸿毛。本来,极端的自卑让她不敢想象怎么样去寻找这纸条的主人。可在这举目无亲的陌生地方,这张护身符是她唯一的拥有。
丁小丽一个人蹲在街边越想越伤心,悲从中来。
马奇慢慢放下电话,有点怅然若失。
干吗约人家明天呀?今天不是很好吗?小谭讥笑道。
你说什么呀?人家是从农村来的小孩!马奇说得一脸正直。
小孩?我看不像啊!农村来的?好哇,你不是喜欢纯朴的女孩吗?
你真堕落!
小谭就是不愿听到堕落二字:好啊,我堕落,今晚你去找纯朴的吧!
别!怎么?不能说你呀?
今晚我没空。
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没空了呢?
凭什么你一有空我就得有空?今天心情不好行吧?
小谭看来是心情不好了,掉头不再搭理马奇,毫无顾忌地开大了录音机的音量,邓丽君的歌声弥漫开来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马奇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地骑出了校门。
丁小丽说不喜欢《红楼梦》,说它太伤心时的样子听他讲书时那双焦渴和留恋的眼神丁小丽被拖出学校时的绝望
马奇慢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转悠着,设想着恰好就遇到了那个说《红楼梦》伤心的女孩。转着转着这种设想渐渐变成了一种希望,希望能在这沉闷的环境里呼吸到一种清新的山风。马奇突然明白了自己的目的地——长途汽车站。
路边,丁小丽站起身来,恐惧到看着满大街的行人车辆,低着头一步一步挪回挤满了人的车站广场。马奇的自行车从她身边擦过,居然彼此都没有发现。马奇好象心有所感,刹住车回望,丁小丽已消失在茫茫的人流里。
马奇停车四望,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人,他皱了皱眉头,又失去了仔细寻找的耐心,转身骑走了。
紧靠厕所边上的一个小角落里,丁小丽手里攥着马奇写给她的纸条,苦熬着明天与马奇再通电话的时间。
丁小丽拿起电话,又犹豫地放下。马奇坐在电话前。竟有些紧张。小卖部公用电话处旁。
丁小丽啃着冷馒头,依旧犹豫地远远望着电话。几个同事敲着饭盆准备去食堂,马奇依然守着电话。
同事在后面悄悄地议论:怎么那么安静?安静得象个圣人?
哪是安静呀?我看他有点紧张。太阳已偏西。终于,丁小丽的手伸向了电话。
办公室已空无一人,电话铃一响,马奇对着话筒就叫了起来:天哪!你忙什么去了!
我以为你不会给我打电话了呢!怎么样?要办的事情是不是都办了?现在有空吗?在什么地方?你说,我去接你,省得又弄差了。什么?你还在车站?
马奇骑着自行车,再次来到车站广场,停下车四处张望。
丁小丽首先发现了马奇,想举手,手没有举起来;想张嘴,嘴没有张开来;就那么紧紧攥着小纸条,默默地看着马奇在找自己,加上有些虚弱,竟不由得将身体支撑在小提箱上,眼睛却不敢离开马奇,直到马奇发现了她,朝她走来。
马奇接过丁小丽手中的小提箱,放到了自行车后座上,就飞快地带她走出车站,
马奇急冲冲地向前走,丁小丽跌跌撞撞紧跟着。
到了外边的马路上,马奇才回头颇为热情和好奇地问:你到省城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
来看看?你家里在省城有亲戚?
丁小丽心里一阵发慌,不能言语。
你住在哪里?马奇在考虑是否该首先送这女孩到她的住所。
丁小丽低头绞手不吱声。
要不要我先把你送到你住的地方?
在马奇一连串的询问中,两天一夜只吃了一个包子的丁小丽不由得浑身发抖起来。
你怎么啦?脸色那么难看?马奇开始觉得不对劲,连忙停车,伸手来扶丁小丽,并下意识摸了摸丁小丽的额头:呵!你在发烧!
一听发烧,丁小丽立即就天旋地转地要摔倒。
你病了吗?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我没事。丁小丽说着话腿就是一软。
就这还没事?!马奇抱人不及连自行车一道摔倒在地,费了很大力气才算将摇摇欲倒的丁小丽扶到自行车的前杠上,又费了很大的劲,终于借着一处街坡,才让自己也骑了上去。
我带你去医院!马奇说得很认真,甚至要看自己皮夹里是否带了足够的钱。
我不!丁小丽害怕而又执拗。
你在发烧,不去医院怎么行!
我不去医院!丁小丽挣扎着从大杠上滑下来。
马奇实在有点无奈也隐约有些不安:好,好!不去医院。说着又将丁小丽重新扶到自行车大杠上,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让他难受的负担感。
那你想去哪里?马奇皱了皱眉头问。
丁小丽听出了口气,看到了颜色,再次挣扎着滑下车杠。
我回家!丁小丽说。
你回家?马奇还未来得及反应,丁小丽就已经从他的手臂底下滑落在地。
马奇支起自行车,也有些发拗:你起来!马奇叫道,你现在就回家,那你还跑出来干什么?
丁小丽迷迷糊湖地流泪。
马奇看见已经有人在朝他们这边张望了,而且大有围观之势,连忙上前去拉丁小丽:我送你回车站,买张票,赶快回家。
就在马奇弯腰搬扶丁小丽时,他忽然发现丁小丽手里露出了一张纸条,扳开丁小丽手掌一看,正是自己留给她的地址、电话!
马奇呆住了。
马奇刚刚还隐隐约约的推测终于被验证。这个山里来的小姑娘是专门来投靠他的,她在这个城市无处可去!可说实在的,马奇并不希望得到这样的验证!
街角处走过来一名带红袖章的人:怎么回事?
马奇就着丁小丽的手,将丁小丽拿着的纸条给红袖章看:她刚从农村来找我的,一下车就病了,在发烧。
红袖章还是有点不放心,摸一摸丁小丽发烫的额头,眼睛却盯着马奇:你是?
马奇连忙拿出工作证来巡红袖章看:她是专门来找我的!
红袖章将工作证看得十分仔细,没有疑问了:那还不快点走,不要引起围观!
路灯已亮。马奇气喘吁吁的骑车驮着丁小丽进了校区。
马奇架着丁小丽进了家门,顺手就往床上一放。转身拉开抽屉找药,又倒了一杯开水
打算喂丁小丽吃药。等回过身来,就见丁小丽已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来,靠在了椅子上。
马奇一楞,随即明白了丁小丽的意思,看着烧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的丁小丽,摇了摇头,从床上抱下毯子来,裹在丁小丽身上,又把药拿过来,看着丁小丽吞下。
陡然一阵呼噜噜的肠鸣声。
马奇吃了一惊,丁小丽则因极度羞耻而睁大了两眼,瞪着马奇。
当马奇明白了发生什么之后,不禁眉头大皱:对不起,你得去洗一洗了!
丁小丽这会儿不敢睁开眼睛,挣扎着想起来,然而浑身无力,任她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你就别动了。马奇提着热水瓶走进卫生间,倒了一大木盆的热水,返回房间就要抱起丁小丽进去洗澡。
不!丁小丽坚决拒绝。
水我倒好了。一定得洗!马奇比丁小丽还要坚决。
丁小丽又挣扎了一下,但没有起来,流着眼泪哀告道:等我好了再洗,行吗?
马奇不容商量地叫道:不行!再不洗,屋子里就该臭不可闻了!说着就强行抱起了丁小丽,吃什么长得还真重!马奇将丁小丽抱到卫生间放下。
丁小丽脸色发青,浑身哆嗦。强撑着用手指这卫生间的门。
马奇退出卫生间:好好,我出去,你在里边把门锁好。
门锁上了。马奇拉开衣柜找出一件自己的大汗衫。
卫生间里传出哐啷一声响。
马奇连忙跑到卫生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喂,你怎么了?没事吧,没事吭个气。
里边没有回答。
马奇又敲了敲,还是没反应。马奇横了横心,用劲撞开了门。
丁小丽栽倒在水盆旁。
哎呀?怎么会这样?马奇顾不得那么多了,一闭眼,撩起毛巾,胡乱地帮丁小丽洗起来。
丁小丽只能闭着眼睛,任由马奇清洗了。
马奇用一条床单着丁小丽出来,放到床上,又拉过被子来给她盖上,刚要回去整理卫生间,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丁小丽紧紧地捉住了。
我去整理卫生间,把你的手放开!马奇甩了一下没有甩开,丁小丽紧紧地抓着马奇的手就是不放,满眼惶惑地望着马奇。
马奇终于理解了,他蹲下身去凑到丁小丽的耳边:你是一个好姑娘!我也不能算坏人。你这是病了,我只不过是在护理病人!你好好休息,睡一觉烧退了就好了。
丁小丽果然安静了下来,只是捉着马奇的手仍然不松,弄得马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为了不影响小丽入睡,自己也只得趴在床沿上,先是用另一只手随意翻看就放在床头的那本总也看不完的《红楼梦》,后来竟也疲惫不堪地睡着了。
同景叠化。
深夜,马奇醒来,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手竟让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孩紧紧地抓着。他要把手挣出来,又恐怕将沉沉酣睡的丁小丽惊醒,最后只得将《红楼梦》卷成一团,塞到丁小丽手里,才算站了起来。
马奇活动了一下身体,拉上了窗帘。回头认真地注视着丁小丽。
马奇现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仅一面之缘的女孩,看着她在自己的床上安然熟睡,手里抓着一本《红楼梦》,肯定还以为是抓着自己呢,不觉好笑,又有些感动。一个如此孤立无援,卑弱不堪的女孩,果然就是因为自己的一张没有任何承诺的纸条,就这么来了吗?唉,傻丫头,《红楼梦》里的伤心你到底懂了多少啊?
马奇关了灯,疲惫地坐倒在沙发上,点燃了香烟。
马奇希望王大夫出诊。后者一边换着白大褂一边做着自以为必须的询问。
走吧,马奇请求道,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什么病?让她自己来吧!
发烧,拉肚子,肚子里还呼呼噜噜!
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呢?
不太清楚。
不太清楚?
她是昨天下午从农村来的,哦,对,她还在车站过了一天一夜。
王大夫对农村人乱吃东西深恶痛绝:乱吃东西,急性肠胃炎当然要发烧,重的还会昏迷。给她吃药了吗?
吃了。
王大夫对乱给病人吃药的现象很反感:都吃了一些什么药?
吃了黄连素,干草片,还有几片APC。
王大夫眉头直皱,坐到了诊桌前,诊桌旁已经有许多人待诊,他警告马奇:不好乱吃药的,还是把病人送来吧,万一脱水会有危险的。
马奇匆匆地往家里赶,发现自己班上的学生们欢蹦乱跳地锻炼,陈晨也在其中。马奇忍不住驻足看了看。
艺术系教师刘兰兰一身运动装束,朝气勃勃地跑到马奇身边:嘿!难得啊,一大早居然没睡懒觉?
我们班的学生在打球!马奇有些掩饰之态。
哟!看不出来,你这个班主任还当得蛮尽职的。昨天可是你让熬的八宝粥,快馊了,再不来喝我就拿去喂狗!
马奇哈哈大笑,说:别呀,我饿着呢。
刘兰兰笑着:怎么?想把夜宵当早饭啊?
马奇凑近刘兰兰道:这么早就到你宿舍去?我不在乎,可总得顾及你刘兰兰老师的名节吧。
刘兰兰: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俗?
马奇:我这可是真的为你着想,我可以发誓!
别,我们跟山盟海誓无缘!这可是你说的。哎,你怎么有点心神不宁的?刘兰兰发现马奇走神。
哦,对,我还真有点事。晚上去你那聊。晚上见。马奇被刘兰兰提醒了,匆匆告别往家赶。
刘兰兰有些奇怪地望着马奇的背影。
马奇怕惊醒病人,一上楼梯就蹑手蹑脚,开门时惟恐弄出一点声响,门一推开,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
床上的被子已被收叠整齐,屋子也被规整过,脏衣赃物不见了。屋里显得前所未有的整洁。马奇带上门,打开录音机,李谷一的歌声轻曼的荡漾开来:你的身影,你的笑容,已经映在我的心里
马奇舒了口气,突然想到那个病女孩,连忙四下寻找。
丁小丽正跪在床后的地上擦地板,身上穿着马奇的大汗衫,见到马奇进来不仅没有抬头,小脑袋似乎还低了许多。
马奇在床后发现了丁小丽,伸手要将她拉起来:赶快放下,你的病还没好呢!
丁小丽的胳膊被马奇揪起了半尺,但脑袋仍未抬起来半分:我没事了。
又没事了!放下,我来弄!我正要回来带你去医院呢。
我好好的去医院干吗呀?!丁小丽说着,手还是不停。
马奇不得不松开手,由她去做。
丁小丽擦完了地,顺手拉开了厨房门,厨房里除了肮脏还是肮脏:脏碗、黑勺子、破抹布,丁小丽纳闷,这是大学老师的家吗?丁小丽飞快地看了一眼马奇,所表达出来的就是这份吃惊。
我来,我来。马奇有点不好意思。
丁小丽挡住了狭小的厨房门,开始了收拾。她拿出水壶,想烧点热水,却不知怎样打开煤气。表情有点寒酸。
马奇挤进厨房,示范性地点燃煤气,烧上水。
你家里吃的东西在哪里?丁小丽问。
什么吃的东西?
你不吃饭吗?
哦,我一般吃食堂。怎么?你想吃东西了?
那买菜的地方在哪里?
你搞不清楚,我去买!哦对了,是应该我请你吃顿饭的,你喜欢吃什么?
随便,你喜欢吃的就行。
我可做不出什么好吃的东西来。
没关系,我来做。
马奇才出门,水就烧开了。丁小丽不知怎么关煤气,只好一口气吹灭了火。又拿起洗过的衣物上阳台去晾晒,发现阳台上更是脏乱不堪,任你碰到什么地方都是一块黑灰。这的确让这位农村来的姑娘也要摇头了。
厨房里的煤气灶嗤嗤漏着煤气。
随着一桶一桶污水的流去,阳台开始露出了原本的蓝色马赛克地面。晾衣的竹竿也恢复了应有的青色。
马奇开门回来了,闻到刺鼻的煤气味,大吃一惊,连忙冲到厨房关上煤气,一面大喊:怎么搞的?煤气也不知道关?又冲向阳台去开窗,只见阳台已焕然一新,丁小丽正站在凳子上,举着弱小的胳膊,踮着脚,吃力地晾着衣服。马奇又是吃惊,又是感动,不禁怒气全消,和颜悦色地:菜买回来了,有鱼,还有排骨!哎,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丁!丁小丽从凳子上下来。
姓丁?你不该姓丁!马奇想开个玩笑,宽松一下气氛。
怎么不该姓丁?
甲乙丙丁,象你这么勤劳灵巧的姑娘,应该是甲等生才对。
你替我改一个姓吧。劳动也焕发了丁小丽的才智幽默。
姓马怎么样?
丁小丽不置可否,接过马奇手里的菜兜,转身进了厨房,捣持起鱼肉来。
马奇远远地看着忙碌的丁小丽,又四下看着整洁一新的环境。
(画外音)马奇这句玩笑只是未加思索,脱口而出,可一想到英语中有随夫改姓的习惯,不免觉得自己有些轻浮,好在丁小丽并不懂。马奇突然觉得丁小丽不懂使用煤气其实一点也不影响她的——是什么?价值?或者叫魅力吧!他怀着激动的心情将房间和阳台巡视了再巡视,这景象的确是感动了这个玩世不恭的男人。
马奇跟进厨房:让我来切肉。
不用。
择菜?
不用。
马奇发现还有一叠脏盘子:那就洗盘子吧。
丁小丽伸手夺过盘子,返身找到《红楼梦》,看着马奇,将书放到书桌上。
马奇坐到书桌边,手里拿着《红楼梦》,眼神有些同情、忧郁又有些难以理解地望着丁小丽。
丁小丽对自己的处境倒是浑然不觉,就见她切、炒、装、盛一气呵成,瓢勺叮当,饭菜飘香。
马奇突然感到一种国王似的满足,悠闲地点起一支烟。
刘兰兰正在集体宿舍走廊里搭建的简陋灶台上忙八宝粥,对着菜谱一样样的放配料,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大围裙上斑斑点点,却并不是油污,而是五颜六色的颜料。
隔壁房间走出一个同事:哟!我们的大画家也开始讲究生活质量了。可也不能天天炖八宝粥呀。
刘兰兰:除了吃食堂,只会这个
同事:就这个,也是看着菜谱才学的吧?
刘兰兰笑笑,盖上锅盖,拍拍手,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有着一个画家应有的一切凌乱和品位。画架上,一幅大画尚未完成,蒙着一块大红布,一进入这个环境,刘兰兰立刻像变了个人似的,刚才灶台前的感觉荡然无存,她沉静地走到画架前,拉开红布,又退后几步,眯着眼,审视着自己的作品。
这是一幅裸体男像,有些变形。
走廊里灶台上的八宝粥冒着热气。
屋内,刘兰兰拿着调色盘和画笔还在沉思。突然屋外一声惊呼:刘老师,你家的粥瀑出来了!
已经开饭,饭桌上很丰富,两个人却吃得有些沉闷。马奇想说些什么,丁小丽却始终低着头,不给他任何谈话的机会。马奇轻轻叹了口气,放下饭碗。
怎么?味道不好吗?丁小丽问。
马奇:今天,你是客人,是该我来招待你的。你身体真的没事了吗?真不好意思,让你一来就做了那么多事。说着,夹起一块脆骨给丁小丽递过去:多吃点!
丁小丽发现是脆骨,立即给马奇夹回来:这是脆骨,好吃的!
我知道好吃才给你吃的嘛!马奇又夹给丁小丽。
丁小丽坚决地夹回给马奇,为了不再争,自己夹了一块普通的骨头,将碗捧离桌面。
马奇咬着脆骨又开始思考起来。眼前的这个女孩,实际上很土气,也很粗鄙单薄,决不是自己设定的那种女人,但为什么她总会让自己感动呢?
你是专门来找我的?马奇问得突兀。
丁小丽哆嗦了一下,没有吱声。
是专门来找我的吗?马奇追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丁小丽的回答得也很突兀。她匆匆扒完碗里的饭,起身进了厨房。
马奇也放下饭碗,站了起来,甚至像伟人一样叉腰度步。
不需要复杂的逻辑推理,马奇已经把前因后果都理清了:现在一切都很明了,这个可怜的女孩就是专门来找自己的。她为什么会专门来找自己?决不会是来请教《红楼梦》的吧?无论如何,对这样一个可怜的女孩,一个对什么都不了解,对什么说不定都充满美好希望的女孩,自己开不得任何玩笑,做不得任何轻浮,一定要把什么都说明白,然后再看看自己到底还能为她做点什么!
想到这里,马奇来到厨房门前,对着正在涮碗的丁小丽说得一脸严肃:你怕也看出来了,我是一个单身男人。不过,我结过婚,两年前离了。是呀,是呀!这辈子也不再打算与什么女人再结婚了。我比较适合打光棍!
丁小丽听得似懂非懂的。
单位领导、隔壁邻居都知道我马奇光棍一条!马奇觉着说得费劲,说得莫名其妙,但还得继续往下说:你是姓丁,对吧?哦,小丁,怎么说呢?如果你在省城里再也没有其他亲戚、朋友——,的确是专门来找我的,一个光棍男教师的宿舍里突然冒出一个大姑娘,一定会闹出风波来的。
丁小丽有点懂了,头低了,眼斜了,脸红了!
马奇心想反正不能瞒:再说了,我早已不习惯屋里还有一个其他的人!他越来越急了,你知道吧?昨晚我就一夜没睡。屋里多一个人我就不得安宁!
丁小丽的家务就要做完,马奇的话音也听明白了,脖子粗了,脸红不堪。
马奇也觉得自己过分,但又不能不说:如果你的病今天没好,我肯定不会这么说,既然你已经好了.....
丁小丽已经提起了自己的提箱,开门就要走人。
马奇始料不及,神色一变:哎,你等等!你准备到哪里去?
去车站。
回家?
我不回家!
你不回家去车站干什么?
我在那里看见许多人在等工干,我有力气,饿不死的!
马奇上下打量着丁小丽,觉得玄:要不先别这么急着走,你在我这里——?
不!
见丁小丽说得斩钉截铁,马奇反过来又不放心了:你的病真的好了吗?
好了!
丁小丽转身时看到了马奇床头上的那本《红楼梦》,可能是想到自己生病时的尴尬险些要哭起来,但她控制了自己,用像蚊子一样的声音请求马奇:你那本书借给我看看,好吗?家里那本一直没看完,还给丁贵琴了。
可以,可以!马奇连忙将书交给丁小丽。
丁小丽拿过了书就说:再见。
马奇自觉没有拦住她不让她走的理由:再见。
马奇就这样看着丁小丽出门,轻轻叹了口气,掩上门,回身望着空荡荡的屋内。
丁小丽走了!好了,一切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了,一切都是自己神经质的多虑。这是马奇所希望的。可又有一种感觉让马奇觉得陌生觉得奇怪,刚刚还是热气腾腾,充满思想矛盾活动的屋子怎么一下子就变得空旷荒寂起来了呢?
丁小丽手里还拿着《红楼梦》,东瞅西瞅,只盼有人来叫工。
一个工头模样的男人注意地观察了丁小丽一会,又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四周,掐灭了手里的烟,朝丁小丽走过来
夕阳照进刘兰兰充满艺术氛围的宿舍。
马奇翘着脚,一页一页机械地翻着一本画册,又抬起头来,观赏墙上挂着的艺术品,。
刘兰兰盛了一碗八宝粥过来。
马奇:我不吃。
没馊。我吓唬你的。刘兰兰笑道。
马奇拿下挂在墙上带着毛头的牛鞭出了一会神:你说你一个大姑娘家的,挂一个那玩意在屋里干嘛呀?
这不管你的事吧?刘兰兰夺过牛鞭,你是年年进山考察,都说给我带礼品,结果是一块石头也没见!她将牛鞭重新挂到墙上。
你要是能把那玩意拿下来,我就娶你做老婆!
刘兰兰差一点把粥碗笑翻了:你以为我是多么想嫁给你呀!刘兰兰说着话脸色一变:一个自由的心灵不属于任何人!
说得好!马奇为刘兰兰鼓掌。
好与不好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再说了,像你这样只承诺不兑现的男人谁敢嫁给你?
照你这么说,我还真完了呢!
完不完,我不知道。谁要你这样的人做丈夫肯定倒霉!
马奇头一回觉得与刘兰兰也话不投机,杠得慌:我走了!
刘兰兰有一点点吃惊,放下了粥碗:你生气了?
我会生气?
你真的不吃了?
我有事要做。
刘兰兰也天生不想作态:是吗?别生气啊!我们不是约好,绝对真诚相待,决不虚伪吗!你有事我不留,要我帮忙说一声!
夕阳西下。
马奇漫无目标地骑着自行车,经过一处公交车站时,一个酷似丁小丽的身影抓住了马奇的视线,他猛蹬脚踏赶上去,原来并不是自己要找的人。马奇竟有些失望,他看着车站站牌,发了一会呆,突然骑上车,急驰而去。
站牌上的终点站是长途汽车站。
天已擦黑,广场更显得脏乱。
那个男人还缠在丁小丽身边:怎么样?想好了吧,小妹妹。我决不会骗你的!
丁小丽还在犹豫着。突然,远处一个酷似马奇的身影在人流中穿过。丁小丽紧张地转过身去。
那男人也不由紧张地四下望了一眼:走吧!要不,先到我那看看再说?只要你肯干,赚钱没问题,我保证!
丁小丽点了点头,跟着男人向广场外走去,突然被马奇发现。马奇大叫一声丁小丽!从后边撵上来一把揪住了她。
男人一看马奇叫喊着过来,抹头就跑了。
你准备跟他到哪里去?你知道他是什么人?马奇问得很激动。
他找小工!丁小丽说。
找小工怎么一看见我叫你抹头就走了?
丁小丽小声地:要你管什么?
要我管什么?!这地方可是乱得一塌糊涂!你要这么稀里糊涂地出了事,我可得跟着受一辈子良心谴责了。马奇叫道。
小提箱再次被架在马奇的自行车后架上,马奇推着车走头里,丁小丽拉下几步,跟在后边,手里捧着从马奇家带出来的那本《红楼梦》。马奇回头看了丁小丽几眼,丁小丽也瞄了几回马奇,但谁也没有讲话。
就要进入学校大门了,马奇才停住车,叹了一口气:让我来帮你先找一个临时住的地方,再找一份临时工作吧。马奇一旦做出这样的决定,顿时如释重负。
那就行了。丁小丽也喜出望外,但回答既笨拙又不文雅。
什么叫那就行了?马奇一时反感但很快又理解了,未加计较:你——,今天晚上,就还先住我家。
带我到做工的地方去就行了!丁小丽现在觉得马奇的那个家也实在不是一个好去的地方了。
对丁小丽接二连三的没有水准,马奇也只能摇摇头:你——?
丁小丽说得很真诚:我没想给你添麻烦。
马奇将自家的钥匙拿出来交给丁小丽:你先回我家去,我这就去给你安排。哎,记住!晚上不管谁敲门,你都不要开,也不要吱声。我自己回去的时候会连续敲五下,你一定要记住,是连续五下!
丁小丽一人开门进来,赶紧关上门,想要锁门,拨弄了一下门锁也不知道该怎么锁。她不敢开灯,也不敢乱动,摸索着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黑暗。
第一次站在一个陌生的窗前,丁小丽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否也像这窗外的夜色,茫然无边,深不可测,只知道自己的到来好象给这个陌生的窗里的主人带来了麻烦。
黑暗中,突然有人来敲门,丁小丽猛然转过身来,竖起耳朵细听,是三下而不是五下,连忙收回准备去开门的脚步,站在原地不动。
门居然被推开了,
丁小丽瞪大眼睛,屏住呼吸。
小谭站在门口,对着屋内的黑暗试探着叫了一声:马奇!
丁小丽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这个陌生女人马奇不在家,正犹豫着,小谭低声咒骂了一句,悻悻而去。
丁小丽轻手轻脚地追到门口,奇怪地望着远去的小谭,又轻轻关上门,可还是锁不上。
马奇与刘兰兰边走边聊。
就在我们系原来的画室边上。原先谁做画累了在那里休息的。条件可能差了些。刘兰兰说,又问马奇: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人住吗?
马奇觉得刘兰兰违反了他们之间的约定:你问这干吗呀?
对不起,我没有了解你隐私的意思。只是那幢楼等着拆,那个地方现在早已没有人了,我是怕——
不用怕,住的是一个民工!
民工?你还有民工的朋友?
是民工!
刘兰兰见马奇一脸诚恳,就放下了心:是民工倒真的没事。
没事!
刘兰兰说声:到了,就推开了吱吱纽纽的楼门:你看,条件恐怕有点够呛。很急吗?要不然再想想能不能找一个好一点的地方?
别要不然了,就这里很好!马奇说着跨进了楼道。
丁小丽不堪紧张和疲倦,竟和衣坐在墙角睡着了,等她醒来时,马奇已经站在她面前。
你怎么睡得那么死?马奇问。
丁小丽迷迷糊糊地可能觉得自己睡错了地方,连忙移到沙发上。
门也没锁。幸亏没锁上,叫不醒你的话我要在外面站一夜了。马奇责备着,点上一只烟。
丁小丽一机灵,睡劲全消:哦,对了,刚才来了个女的找你。敲了三下门就自己推门进来了。
马奇一惊,扔掉香烟:什么?她看见你了?
丁小丽摇摇头:她就叫了一声你的名字,见没人搭理她就走了,对了,她临走还骂了你一句。说着又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又要睡。
马奇有些尴尬,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后还是将丁小丽推醒:哎,你还是不能睡我这里。
不是说今天先睡一个晚上的吗?
一晚也不行!我已经给你找到了一个地方,现在就搬过去吧!马上就搬!马奇的口气里明显不过地含有不耐烦。
丁小丽读懂了马奇的眼神,低下了头。